精灵(短篇小说集)









亦舒 精灵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
收有12篇短篇小说
分别是我的故事
精灵

圈套
过去
屈曲
家事
笔友
少女日记
佳节
贤妻
弟弟。

我的故事

精灵



圈套

过去

屈曲

家事

笔友

少女日记

佳节

贤妻

弟弟



我的故事

我是化妆品售货员。


不知为什么,顾客索性称我们为化妆小姐。
我长驻ABC牌化妆柜台已经有一年, 做得不错,这个档口在一间大百货公司的底层,在颇当眼的地方,生意额顶高。
工作时间相当长,早上十时至下午六时,但因为没有心理压力,所以劳力不劳心,并不很吃力。
我打算再做一年便转行。
母亲与姐,都认为我应当多读几年书。
做这一行也是很偶然的,中学毕业找事做,应征到这一份,做做便十多个月。
经理老同我说:”安娜,浓妆一点,把最新的颜色展示给顾客看。”
把我们当调色板,这就是为什么化妆小姐都浓妆的理由了。
柜台中各式各样的护肤品琳琅满目,包装美丽,说明书上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小姐太太肯花钱,保证七日见功,起死回生。
顾客不一定相信,但为什么不呢,现代妇女做得那么辛苦,以前的女人还可以娇嗔的嗲一句”唔,我不依,你骗我”,现在?谁还有功夫骗女人,都摆明了车马,愿者上钩。
而唯一可以实现时代女性梦想的地方,但是化妆品柜台。
… …”可以减皱纹?”
“当然,三个星期,连雀斑也去掉。”
“我的嘴唇特别干。”
“不要紧,用这只金色装的油,每晚擦一次。”
“我的脸色青白。”
“这只浅紫色的面霜可以使面色红润。”
“我眼睛太小。”
“我教你用眼影膏使它们看上去大一点。”
“贵吗?”
“不贵,五百元一瓶是大枝装,可用九个月到一年。”
她们欣然放下小小代价,捧着无限憧憬回家。
姐姐也曾经问过我:“到底那些活细胞、胎盘素、植物精华有没有用?”
当然有。
都是欧美的化学师、生物师、微生学专家、生态学大师的心血结晶,怎么没有用,多多少少都有点帮助,总比不用的好。
虽然五百元一瓶的晚霜最大的得益人是枕头套子:全抹在那上头了。
有用,一定有,天天擦婴儿油也一样有用。
至于胭脂花粉,那更不用说,脸容憔悴的写字楼妇女,经化妆,立刻艳光四射,唏,判若两人。
我觉得我是一个仙子,站在柜台后,指导女人美化她们。
我有本事把黑色指甲油推销出去。
姐姐说我昧良心,我死不承认。
像今日,有个女孩子来买洁肤品。
我给她看货色,“这是乳液,这是磨沙膏,这是嘟喱,功效一样好。”
“普通的有没有?”
“普通的不足够深入清洁毛孔。”
“我母亲说,三块钱的肥皂也可以了。”
“但是你母亲那代, 本市空气尚未污染到这种地步,现在你到工业区去看看,简直要戴防毒面具。”
那女孩子觉得有道理,买了我推荐的货品,满意地离去。
隔壁的售货员笑,“安娜,你口才真一流。”
我喜欢这份职业。
我从来不欺骗顾客,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绝不强迫推销。
我唯一反对的女人用厚粉,白白的搽得像面具,一点生气也没有。很讽刺,只有最油润平滑的皮肤才能上粉,粉最不能遮丑。
女孩去后,来了位男士。
他看着我的面孔良久,不出声。
我问他,“买什么?随便看看。”
他穿得很时髦,人很斯文,常常有这类男孩子来买礼物送女朋友。
我取出两瓶香水,“新出的,要不要闻一闻?”
他取过圆瓶的那种,“啊,‘巴黎’。”
“也可以说是派里斯。”
“派里斯?”
“是呀, 派里斯王子的金苹果,没听过?谁最美便可以得到金苹果,由王子任公证人,结果维斯因答应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给派里斯,便得到了金苹果。”
“对!”他说:”那女人便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咦,没想到你看过这个故事。”
他微笑,”我没想到你知道这故事才真。”
“你看这只瓶子圆圆,像不像苹果,嗅嗅味道,有水果香。”
“小姐,我很佩服你,我要一瓶。”
“大的?”
“大的。”他笑意更浓。
“四百六十二。”
男生取过香水离去。
同事说:“这里嫌佣金最多是安娜。”
我笑笑,不语。
中午时分,白领女性下班吃饭,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来逛逛公司,看看新货。我不会拉他她们硬推销,通常很有耐心的待他们选择,发问,然后尽量为她们解答,介绍。
忙起来也可以很忙,也遇到不愉快事情,更有顾客顺手牵羊。
都一一忍下来。
我不介意这份工作,但是母亲还是希望我多读几年书。
为什么?
她说:”这样抛头露面不大好。”
“做事到处一样。”
“写字楼工好得多。”
“你问姐姐会不会好一点?”
姐姐说:”好得多,在旁人眼中,两份工作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不这么想。”
“傻瓜,做人根本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例子,我白姐姐一眼。
“年轻人总是觉得我们俗气,直到他们吃亏了为止。”
我不响。
瞧,与姐姐才相差五岁,便有代沟。
“去读书,嗯?”
“我考虑。”
隔三四天,那男孩子又来了,这次身边拖个女孩子,直长头发,皮肤好得不得了。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他们过来,便笑说:”这位小姐可不需要我帮忙?”
女孩腼腆地侧侧头。
我又问:“有什么需要?”
我没问上次香水合不合用,也许他不是送给这位小姐。
青年看看女孩,问:“怎么样?”
她答:“不错。”
我莫名其妙。
“我要这盒粉。”她说。
“你自己用?”我问。
“啊?呀,是。”
“小姐,你不需要用粉。”
“是吗?”
“用只薄薄的胭脂搽一搽就可以了。”
“你介绍吧。”
我递给她看最新的颜色。
她也不试,示意我包起来。
向男友递一个眼色,便走了。
同事说:“这一对男女好不古怪。”
“是吗。”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俩有一股特殊的气质,穿得很朴素大方简单,但看得出很名贵,一人一双球鞋,十分潇洒。
怎么会有空?应是上班时间呀。
我转眼间也忘了他们。
奇是奇在没到几天,又多了一个人,这次是两男一女齐齐来。
第三者年纪比较大一点点,约有三十左右,他不说要买什么,只是从头到脚的盯牢我看,我内心有点发毛。这是干什么?点相?
我礼貌的点头。
这次他们买了一套浴品。
根本醉翁之意嘛,那么真正目的在什么地方?这里除了化妆品就是我这个人。
我?我问自己,莫非是为我?
不会吧。
我拿一面镜子出来照一照。别开玩笑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城里足有三十万个。
我一笑置之,照常做我的生意。
下午有一位小姐来找小瓶装香水,她有个嗜好,是收集香水,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浪费,于是指示她到市中心最旺一角的一些小店去找样版,款式又多,价钱也便宜。
“样版也有得卖?”她诧异。
“什么都有。”只要有钱,这个城市的最大的优点。
“这倒是好,就算各名店肯送,要我搭车去收集,也得花不少时间。”
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找。
她向我道谢,觉得不好意思,买下半打唇膏。
我很仔细的为她选颜色。
这位小姐称赞我,“你真好心思,我会记得你。”
很多客人都这么说,我把货物交给她,她欢欣地离去。
但有些小姐就不这么容易服侍,往往把所有的版试匀了,还不肯买下来。
这也是顾客的权利。
那位爱香水的女客不久又来找我,展示她找到的小玻璃瓶,什么名牌都有,小瓶具体而微,晶莹通透,可爱得不得了,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叽叽呱呱的说了半天,带着她的战利品,高高兴兴的道别。
我也分享了她的愉快。
那位年轻男客在傍晚时又出现。
我刚准备下班,他仿佛是算好了时间才来的,叫住我。
“安娜。”
咦,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转头,礼貌地微笑。
“有空吗,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尊姓大名?”
他报上姓名,“我姓邱,是国际电影公司的制片。”
“啊。”没想到。
“日前来的那位小姐,是做选角的,而另一位先生,是导演。”
“找我做女明星?”我错愕。
“是的。”
我立刻把手乱摇。
“不行不行。”我说:”那怎么可以。”
小邱诧异,“咦,我们像坏人吗,还给你这种感觉?”
我定下神来,看看他,他真的不像是传说中那种电影界的流气人物。
现在电影界的大学生是极多的,我看报上的消息也知道,小邱一定是他们这一名。
不过我还是不拍电影。
我说:“我不会做明星。”
“连试一试的兴趣都没有?”他笑。
我也只得笑。
“同我们吃杯茶好不好?”
“不,我不去了。”
“很安全的,不必怕。”他故意那么说。
“不,还是改天吧。”我一直陪笑。
他也不想勉强我,“也好,改天就改天。”
“再见。”
他也向我道别。
其实认识多个朋友也是好的,但是我就是怕难为情。
希望他以后别再来。
同姐姐说起,她问:“为什么不去玩玩?”
我说:“做过明星,很难做回普通人,不红不黑,卡在当中,以后的日子就尴尬了。”
妈妈点头,“安娜想得很长远。”
姐姐说:“胸无大志。”
我想一想说:“人人都做明星,谁做观众?”
“路是人走出来的。”姐姐说。
“要付出代价的。”
“你做一辈子化妆小姐?”
“噫,有什么不好?正正当当的一份职业。”
母亲笑,“难得她这么知足。”
姐姐说:“不把握机会,以后会后悔。”
“决不。”
妈妈说:“现在他们是比较爱发掘新人。”
“是,找一个新人来演他自己,取其清新自然。”姐姐说:“依我看,很多走红的明星还不如安娜漂亮。”
我不予受理。
过两天,负责选角的小姐来到。
“我姓朱。”她说。
“朱小姐,”我招呼她,“要看什么?”
“小邱说你推掉他,这是我的卡片,我们是正式注册的公司,你看过‘人在江湖’及‘如花美眷’没有?就是本公司的产品。”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释。
“我看过,很认真拍摄的影片。”
“谢谢你。那你还有什么怀疑呢?”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我自己真的不愿意做演员。”
她很诧异,“以前我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女孩子,难怪他们说你的气质很特别。”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售货员,你们随便可以找到我这样的人。”
“下班吃杯茶如何?”
“你在?”我问。
“我会陪你。”
“也好。”
有女孩子在场,到底好一点。
小邱很客气,也不再意图说服我,他们只是天南地北的谈天,我在一旁静听。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要找我做女主角,并非临记,我依然没有心动。
我们在咖啡厅坐了很久,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意见,互相交流、争辩、附和。
很热闹,不过叫我整天与他们在一起,我会吃不消。
等到告辞,已经八点钟。
他们需要的食物只是香烟与咖啡。
我肚子可饿坏,回到家,连忙叫母亲热了饭菜吃了两碗。
我不明白他们那种生活方式,也很庆幸自己对那日夜不分的生活不感兴趣。
小邱仍然与我有来往。
渐渐我不那么避忌,也与他有说有笑。
他们那套戏已经开拍,女主角非常漂亮,我很替他们高兴。
“安娜白白失去一个机会。”
“那位制片在追安娜。”
同事之间传说很多。
正在这个时候,公司把我转到另一间百货公司去。
我有小邱他们的卡片,但无端端怎么同他们联络。
调往新地盘才半年,公司就升我坐写字楼,除下制服,做一名助理。
到这个时候,我更加不想转工,连读书的念头也搁下了。
姐姐说:“安娜真是个怪人,不过专注也有专注的好处,说不定她会是她那一行的状元。”
我眯着眼睛问:”状元?想也没想过。”
我老板说:“安娜是天生做服务性行业的人才,她有耐心,而且可亲,对本行有一股兴趣。”
把我赞得什么似的。
有时候也想念小邱。他很斯文,见识也广,是个人才。坐进写字楼之后,更加难结交同行以外的朋友,这是我怀念小邱的原因。
不过提不起勇气来拨电话。
我的女老板关心我:“喂,有没有男朋友?不能尽挂住营业额,不顾其他。”
没有。
但我也不加以努力,听其自然。
我这个老板很喜欢我,甚至坦承,如果她有儿子,一定要介绍给我。
“现在的女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安份守己的了。”
我知道,我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