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篇小说集)
入秋以后,弟弟的负担日益增加,口袋永远是空的。我老塞钱给他。
他嬉皮笑脸,「你不教训我?」
我说:「教训你,你就不爱我了。」
「不不,我永远爱你。」
我感动好一阵子呢。然而不到三天,这个永远爱我的弟弟就提出很过份的要求。
他问我要我新买的大衣。
我一时还不明白他要女装大衣干什么,等他吞吐半晌,才懂得所以然,我认为要在这个时候到一条界限,便说:「不可以,我要穿才买,它款式也不适合女学生。」
弟弟立刻把睑挂下来,「你有那么多,送人家一件有什么稀奇。」生气地走开。
后来妹妹说:「咱们家好一点的东西,几乎全叫他拿去奉献给女友了,去年冬季,她上门来,拉开衣橱门就取走我的大衣,穿脏了又拿回来洗。」
我笑问:「人几时嫁过来呢?」
「不一定嫁。」
「你们都抱着这个心,做男人就没有前途。」
妹妹说:「男人也越来越精刮。」
「你们太幼稚,又不懂得钓大鱼,」妈妈在旁教导,「尽挂着吃吃喝喝,有什么用?他买了房子没有?打算结婚不?」这位老人家也真奸诈。
妹妹不服,反问:「弟弟要是结婚,还不是搬回来住?」
「我才不同她住,」妈妈冷笑,「她打得如意算盘,吃我穿我住我,末了生个孩子叫我带,还动不动向人申诉我难为她。」
「那他们住哪里?」我膛目。
「没有能力成家,结什么婚?」母亲也很厉害。
妹妹吐吐舌头,「看来不能在妈妈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弟弟面如死灰,男人也不好做,压力很大。
我问他:「你不是打算结婚吧。」
「我想先订婚。」
「女方的要求?」
「是。」
「这么急?」
「女孩子多数怕有变化。」
「你们同年?」
「就是,她毕业就廿三,结婚也并不太早。」
我没有意见,干涉人家感情是不智的。
「你说怎么样?」弟很彷徨。
「你会听我说什么?」我笑问。
这是真的,只有他女友说的话才是话。
年轻人就是这样,愚昧而任性。不过不怕,他们也会慢慢成熟、世故、机灵、淡薄。
我拿到房屋津贴那一日便出去找房子搬家。我向往独居已经有一段日子,真正有自己的天地,关上门,电话可以不听,天塌下来也暂且不理,明天才是另外一日。
我不想再耽在家中,弟妹不嫌我,弟妹的朋友迟早会有闲言闲语。
母亲不舍得我,「你也太周到了,管他们怎么说。」
「要不,你来同我住。」我说。
「我才不,将来你男朋友会不高兴。」
母女俩都同样的谨慎多心。
搬走那日如释重负,妹妹马上扩张势力,占用我那一半房间。
自此之后,家里面的事,我不大知道,开头母亲向我诉苦,说时常见不到人,都往外跑,她很寂寞。日子久了,也不见她再发牢骚。
一日我正在家看电视,妹妹忽然找上门来。
她同我说:「姐姐,你一定要收留我。」情绪非常低落。
「什么事?同谁吵?」
「弟弟。」眼睛都红了。
「手足要友爱。」我不以为然。
「你收不收留我?」她急躁地问:「少教育我好不好。」
「欢迎你来住,住到永远也可以。」
她破涕为笑,「幸亏有姐姐。」
「不过先小人后君子,我爱静,你那些朋友约在外头比较好。」
「我可不是修女。」她抢着说。
我也说:「这里也不是交际所。」
她泄气,「要是我也有个窝就好了。」
「要努力呀,」我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她告诉我,弟弟已开始带女友回来睡在她房内,翻她的杂物,穿她心爱的衣裳等等,两人吵起来,牵涉到弟弟,他只帮女友,不帮小姐姐。
「两个人都没有涵养。」我批评。
「要我怎么样?跑到我家来侵犯我的权益,哪有这种恶人。」她推我,「你良心放平一点。」
「何苦坏了关系,忍一忍,」我说:「将来好见面。」
「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妹妹气道。
「话别说绝了,许有一日你要求她,何苦得罪她,」我说:[爱屋及乌,给兄弟面子。」
「你干么不教训她?」她翘着嘴。
「她是我什么人?」我反问:「我能爱她像我爱你?我干么教她?你仔细想去!」
妹妹不出声,躺在沙发上,用垫子蒙住头。
「你的男友呢?」我说些轻松的,「不来陪你?」
妹妹呜咽的说:「他家移民。下个月就走。」
我明白了,难怪心情这么坏。「他也去?」
「自然跟着去,不知多乐,一点别离情怀都没有。」妹妹声音充满凄酸。
我默然。真现实,年轻人一想到前面空宽的美丽新世界,往后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换了要走的是妹妹,她也一样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你裙下人那么多,怕什么?小张走了有小李, 还有保罗彼得安培约翰。」我打趣她。
她已闷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处住了半个月才由母亲打电话把她叫回去。
这半个月里她很规矩,上学放学,电话也不多,每天早上老是肿着眼睛,大概是晚上哭泣的缘故。
我不去问她,爱莫能助,被遗弃的滋味不好受,但隔一段日子总能恢复,时间治疗一切创伤。
走了一整年呢,那男孩子对她言听计从,但一有考验,不过如此,当然,我们硬叫人留下来,也是不公平的,他此刻靠家中,又没有能力叫妹妹跟他走。
看将来吧,有缘份的话将来他或许会接了她走,不过机会很微。那边的女孩子随和兼夹美丽,小伙子眼花缭乱之余,哪里还会记得旧人。
这种失意事在人生道路上层出不穷,亦不会是最后一次,无论是情人、工作,以及其他人际关系,都有变幻,人人都不介意弃旧迎新,谁有办法就谁甩了谁,根本没有公理,水门汀森林中亦有弱肉强食定律,人总得想法子往高处爬。
我同妹妹说:「振作一点,放假我请你到欧洲去旅行。」
「你陪我?」她总算露一丝笑意。
「我不去,怕乘长途飞机。」我老实说。
「像你最好,大姐,独行侠,无牵无挂。」她感慨。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我拍拍她肩膀,「你是我妹妹,难道不知我寂寞孤清?连电话费都可以省下呢,连请一杯茶的人都没有,你难道要学我?」
「真是的,像你这样的人才,大姐,怎么会没有人追?」她忽然替我不值,「是不是你太过拒人千里以外?」
我啼笑皆非,「你管我呢。」我推她一下,「先把自己的事摆平。」
由我送小妹回家,看到弟弟躺沙发上看武侠小说,便与他搭讪几句。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我说话,我看他情绪不错,便趁势发表意见。
「别再与小妹冲突,做人要有原则,男人太过软弱无能,女人也看不起你。」
他意外地心平气和,「我知道,我也想通了,女方如此得寸进尺,需索无穷,我应付得一年,也应付不了十年,终归要得罪她的。现在也不流行做老婆奴了,男女平等嘛。」
我倒是一呆,所以,要开窍忽然会清醒过来。
他放下小说,「我想暂时疏远她,搬到宿舍去住一年。」
没想到他会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母亲很赞成。」小弟又说。
妈妈点点头,「这是避难的好法子,反正学业未成,未有能力成婚,放慢脚步是明智之举。」
我笑,一开头爱得如火如荼,落得后劲不继,真是典型现代作风。」
妹妹听得入神,也就前嫌冰释,搭腔问:「她怎么想?」
小弟说:「她也有别的朋友,听说家里做海味生意,现在她身上有一股咸鱼味。」
「没有这样严重吧,」我正容对他说:「勿在背后说女人坏话,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瘪三男人专候着落难的女人来丢石头,你不要去学他们。」
小弟很少看到我说教,顿时吓一跳。
「要她不要她都是你的事,嘴巴紧一点,你不要以为男人不怕娶不到老婆,坏了名誉,男人也一样。」
「是是是,多谢教训。」小弟站起来对我鞠躬如也。
大家笑起来。
但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他们总归要离巢,男婚女嫁,各自成家,说不定一个月也没得闲回来一次。
小弟趁大学宿舍有空,便搬了进去,他女友来找过他几次,都不得要领,渐渐静下来。
妈妈有感慨,「你看,没有外人挑拨离间,家里多么宁静。」
「好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安慰她。
「我自己有儿子,不稀罕。但我亦不会霸占儿子,不让他成为别人半子,只要他不要来烦我就好,眼不见为净。」
「抱孙子是天下至大乐趣。」
「半夜起来喂奶就不必了。」妈妈说得斩钉截铁,「我不需要人陪。」
现在只得小妹与她。
小妹在失去男友之后着实垂头丧气一阵,可是性格成熟不少,遇挫折愈多,长大愈快,比起以前的浮,现在的她更为可爱。
不久便有一个稳重的男孩子陪她出入。有一句说一句,我很欣赏该名男生,白衬衫,卡其裤,但是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气质,文质彬彬,温文有礼,每说一句话之前必然先经思考,五官不算突出,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表露他的神采。
这是个可托终身的男人。
侧闻他颇懂得生活情趣,弹得一手好琴,又爱盆栽,母亲有两株枯萎了的月季花,经他转盆,这里修修,那里剪剪,不出十天八天,便抽出嫩芽,我们喜悦地称他为金手指。
我暗示妹妹善待这位先生。
「他又有份好职业,大学很重用他。」我说。
「这人会不会有点闷?」妹妹偷偷问。
「你才闷呢!」我瞪她一眼,「难道你又会跳七脱艳舞?你打算怎样过?在马路上当众被男人骂粗口才算够刺激?抑或是同你去派对,走时却开车送别的女友?别误解新潮,以为与男人同店七十周年纪念才算潇洒,你自问有没有资格做蔑视三纲五常的豪放女?去照照镜子才回答我。」
没想到小妹也够幽默,果真取过一面镜子细细照个够,然后颓然说:「没有勇气。」她随即又笑,「这样吧,先正式结婚,等到关系破裂,才出来玩,什么滋味都尝一尝,过丰盛的一生。
「十三点。」我骂她。
然而她心中怕认为我没有资格说她吧,我并没有不贰之臣。
我们家总算静了一阵子,直到我认识古文俊。
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公司派我出去接头,踏入纺织厂时由他接待,一照会,两人便似有一种特殊的电流通过。这种感觉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很难形容。
我们仿佛像已经认识了一段时期,但明明是陌生人。的确是第一次见,不过无端端却似十分熟稔。
我跟着他走遍全厂,分手时中午时分。
他很大方的约我吃中饭。
我连忙把先前的约会用电话推掉,与他去吃东西。
他叫了很简单的食物,我与他吃得很舒服,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出乎意料的轻松,就像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那次之后,他持之以恒,隔数天便约见我一次。
我并无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太早了,不想提,免得以后有变化,令大家失望。
因为外出的时间较多,家务便堆积下来,我有点手忙脚乱,立刻请了个钟点女佣帮忙。真没想到古文俊会占去我这么多时间,同他出去之前,总得洗一洗头发,把衣服熨平,就这样简单的打扮,也需要一小时。
怪不得小妹什么都无暇做,下课回来,书包一丢便扑出去。
一两个月下来,我发觉自己长了黑眼圈,又不敢建议不要见得那么频,暗暗叫苦,幸亏见到他有无限的欢喜,才支撑着下去。
真没想到结交男朋友,也得先讲体力。
很佩服那些可以应酬三四个男友的女子。
女佣来上工之后,情形好得多,我松下一口气。
跟着去把头发剪短了十公分,又省下不少功夫,唉,穷则变,变则通。
我得接受古文俊,把他纳入我生活里,我生活的程序很紧密,经过许多整理与挣扎,才拨出空位给他,相信他也得为我做同样的事。
大半年过去,大家才习惯对方。我们并没有热恋,但是在一起很愉快,互相补充对方不足处,长处得以发扬。
他并没有带我去见家长,想必同我一样谨慎。
在这半年内,妹妹功课飞跃猛进。她同我很感慨的说:「早知把时间用在学问上,也不必去觅闲愁。」
我微笑。
「恋爱最划不来,花前月下,空话连篇,一有什么事,立刻作鸟兽散。」她因失望的缘故,论调灰朴朴,「天天花三小时练琴,我都考到第八级了。三小时学法文,我到巴黎不用愁,现在得到什么?」
她说得很有道理,真的,长时期这样下去,什么正事都荒废,还得早作打算。
「姐姐,你是对的,太早搅男女关系,非常不智,」妹妹说下去,「每个人都说,友情可调剂生活,但有多少人会适可而止?长时期走下去,什么兴趣新意都磨尽,差点没变为老夫老妻,那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有点心事,沉默无言。
我问:「弟弟那笔如何?」
「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