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篇小说集)





我看看老张,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张过来同我说:“他们去澳门。”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一趟。”我神情悠然。
老张说:“周末你要陪孩子,大概走不开。”
我暗暗好笑,我陪他,他却为了要陪我,一直诉苦,王永辅不是一般的孩子。
“你很内向。”
我说:“体力大不如前,很多时只想休息。周末爱收拾家居,替花浇浇水,看看锺点女佣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替她补足。”
“家布置得很美丽?”
“并不,只是舒服,跟我穿衣服一样,至要紧是干净大方,我不喜欢豪华触目的任何东西。”
也许是福至心灵,这个话题虽不由我开始,但又何妨打蛇随棍上。
我说:“我很少请朋友上来。”
“我说过你很内向。”他微笑。
“要是有空,你会不会来喝一杯咖啡?”
他一呆。我努力很大方轻松的看着他。
过一会儿,他说:“自然,星期天,下午三点半好不好?我买蛋糕上来,我知道你喜欢吃那种结实香口的白脱油蛋糕。”
“你有我地址?”
“当然。”
“那么明天见。”
“好的。”
没想到这麽顺利?他离开後我才开始紧张。怎麽办?王永辅生人匆近,先要把他遣走再说。
我问他什麽时候去见他父亲。
他问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什麽,好像够时间了,”我说:“星期日下午如同?”
“好,我去问他。“。
转头他说:“父亲问你需要什麽。”
“我什麽也不要。你们约好几点钟?”
“三点锺。”
我很安乐,天衣无缝。
我等王永辅走了之後,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又煮下最好巴西咖啡,满室生香,专等老张来采访。
我很轻松,老张就是有这点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任何事在他和煦的态度之下,都不再重要。
他准三时半来。
我笑咪咪的迎他进来,请他坐。
他很快找到聊天的题材:八月份埃昔史顿与纽约交响乐队会来本市演奏,我们开始谈论有关他们的作品与作风,不亦乐乎。
兴奋中我吃了许多蛋糕,老张永远使人如沐春风,我没有後悔请他来坐。
正在听史顿的小提琴唱片,门锁一响,进来的是王永辅。
他一手提网球拍,一手提外套,瞪着我与老张。
我没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他也没料到家里会有客人,尤其是男客,双方错愕万分。
定过神来,我同他们介绍,“王永辅,这是我同事老张。”
王永辅上上下下打量老张,表情深沉,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说:“我回来取泳衣。”
“要不要我帮你?”我问。
“我知道放在什麽地方,别让我打扰你们。”
他进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离去,很有礼的叫老张不用客气,慢慢的坐。
他去了以後,老张对我说:“这孩子真有规矩,老气横秋。”
他不止那麽简单。
我心忐忑,他怎麽会撞回来的?
之後的一段时间,我就心不在焉。
老张很快发觉,他在适当时间便站起来告辞。
他说:“我们或许可以出去吃一顿饭。”
“我喜欢越南菜。”
“好极了,一言为定。几时去?”
这就表示他对我有好感,殊不平常。
我很关心,“下星期六如何?”
“好。”
我把他送走,收拾杯碟。
电话铃响,我抹去手上的肥皂去取过听筒。
是王永辅。
“那人走了没有?”
“客人已经走了。”
“我可以回来了吧?”
“当然?”
“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走了。”
“王永辅,你要回来就回来,不必多废话。”
他回来就拿我开刀。
冷笑连连,使我发火。
“你为什么冷笑?”
“那麽俗的男人,那麽矮,那麽胖,那麽不修边幅,那麽老土,那麽丑,那麽平凡,你竟然把他请到家来,还瞒看我,你至少该叫我帮帮眼!”
我瞪着地,“老张是个好人。”
“你怎麽知道?他的真面目如何,你怎麽会知道?现在也不会露出来,”王永辅大发雷霆,“条件那麽差,你什麽人看不中,要看中他?”
“你说完没有?”
“没有。我介绍多少人给你,你都看不顺眼,反而去同那个粗鲁汉子走,是什麽意思?幸亏我发现得早。”
“完了没有?”我大声问。
他扬扬手,“我服了你,你没长脑。”
“王永辅,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是你的儿子,仍然是至亲。”
他说得对,我气馁。“不过老张是好人,我没看清。”
“好人又怎么样?他那么丑,”王永辅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你那麽漂亮,在路上,有人回头对你不停的张望。”
我啼笑皆非。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人,都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神奇的对白来。
“你别反费自己。”他悲哀的说。
“老张是个好人,而且我们不过是朋友。”
“你们都这麽说,”他蔑视,“女人都这样说谎,普通朋友?没有那么简单吧。”
“你妒忌?”
“嘿!你把我看得那麽幼稚?”
“冤枉了你吗?”
“自然,我是为你好。”
“那麽不要管我闲事。”
“这并非闲事。”
“对我来说不是,对你来说,除了读书,一切都是闲事,快去沐浴。”
把他赶走,我舒口气。
当然他是妒忌,一直要替老妈找男朋友.等老妈真的有男朋友的时候,他又刺激过度。
这小子。
过数日,老张问起:“王永辅好吗?”
“好,谢谢你。”
“他好像不大喜欢我。”他微笑,“会不会是我过虑?”
“别多心。”我也微笑。
两个人都不简单,好像敌人儿面,分外眼红。
我说:“他想九月去英国读书,我还没答应。”
“太小了。”
“不错。”
我与老张正式开始组会。
我又发现他许多好处,他非常的细心体贴,完全以我的主意为主意,尊重我,爱护我,每次见面,他都带来一束小小的,深蓝色的紫罗兰,我爱煞了它,把鼻子里进去深深嗅那幽香。
我认为与老张见面是一种享受。
王永辅知道我们定期见面,非常不满,出言讥讽,好几个场合,令老张尴尬。
我同他说:“王永辅,我并没有考虑再婚,事实上我早已排除这个可能性,你别乱紧张好不好?”
“不结婚也不必同他走。”
“总比同一个手臂纹花,满嘴粗口的人走好哇。”
“世上有许多温文尔雅的男士——”
“王永辅,我不喜欢高攀!况且老张并不低级,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他是我的朋友。 ”
忽然之间他哭了,泪流满面。
“王永辅!”我大大吃惊。
“妈妈。”他扑到我怀来。
我紧紧搂住他。
你看,我心中想,九岁到底是九岁,任凭他成了精,碰到要紧关头,打回原形。
“你不会失去母亲。”我向他保证。
“你那么蠢……”
“我才不蠢,别胡说。”
“他那麽丑。”
“人家不靠面孔吃饭。你父亲那麽英俊,可是对我不好,也是没用。”
“父亲现在改变许多。”
我莞尔。“是的,从每三天换一个女友变为每十天换一个。”
王永辅叹气,“我九月要去英国。”
“这是完全另外一件事,你明白吗。”
“你已经不需要我。”
“乱讲,我觉得你还太小,小学毕业才走比较好,你父亲要是不服,叫他亲自来同我说。”
“你们两人要吵到几时?”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是悲哀,两个相爱的人结合。生下孩子,若干日子之後,感情变质,分手,如陌路人。
王永辅的体内有我,也有他,有时候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同他相似得不得了,我爱煞王永辅,但对他却一点感情也没有,这种情况实在奇妙,难以解释。
孩子的个性是独特的,不像我,也不像他,王永辅只有一个,我很庆幸这一点。
我说:“你不该答应他去英国。”
“我想去。”他说。
“你会想念我的。”
“暑假可以回来。”
“是,包一架飞机,来去自若。”我白他一眼。
这一代的小孩子被宠得臭烂,父母并不见得富甲天下,但他们出手阔绰,长途电话随便拎起来打,每次放假一定要回家享福。那些为人父母者也不想想,社会可不宠这班孩子,将来他们出来办事,接触到现实,那还不叫苦连天。


父母的职责是栽培他们,使他们将来的生活有著落,不是宠坏他们,使他们不能独立应付生活。
也许我是过虑了,人家怎麽带孩子,干卿底事。
当下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不准你动不动回来。”
“父亲说一次过替我买四张机票。”他抗议。
“我会跟他谈。”我说。
王永辅问:“你们多久没好好说话?”
一百年。
我约了那个人出来,王永辅也在场,三口六面的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可是照例越说越糟,大动肝火,声音高八度,什麽结果也没有。
我烦得要命。
遇见老张,一五一十,把所有的苦楚告诉他。
他很有耐心的听,有时默头,有时摇头,有时应几声,一听便两个小时。
说完之後,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怎麽样?”我问:“有没有忠告?”
他微笑,不出声。
“明哲保身是不是?”
他开金口,“要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的好。”
我并不是个笨人,听了这句话,好比醍醐灌顶,顿时清醒过来,心中明澄。
他拍拍我的手。
老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王永辅过来,坐在我身边,要与我说话的样子。
我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
“母亲,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
“母亲,不要怕失去我。”
我流下眼泪来。
这些日子,我与这个鬼灵精相依为命,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无分彼此,一但分手,怎么不伤怀。
我说:“你小时候,我抱看你睡觉,把你放在肚上。吃饭也不放开你,抱你放在膝上。”
王永辅替我抹眼泪,“我知道,我是你的洋娃娃。”
我喷嗤笑出来,“去你的。”
“母亲,我们要尝试新生活。”
“你不怕我会嫁给老张那麽丑的男人?”
“或许你会遇见比他更好的男人,但父亲说,如果我一直跟著你,你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机会。”
我冷笑,“他倒是懂得说风凉话。“
我们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该放手时要放手,令我心酸的是,王永辅只有九岁,如果他可以陪我到十九岁,失去再多机会也不妨。
但是环境不允许,逼著王永辅长大,也逼着我长大。
王永辅说:“那老张,丑些就丑些吧。”
我马上答:“他丑,与你何关,你九月都要去入学了!……”这是我放手的时间了,让他独立,也让自己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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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计划生孩子!已经有两年时间。


夫家诸色人等已开始催促,把别人的事当为己任。
总不能非常有性格地,冷淡的反问:“你生还是我生?你养还是我养?”
既然是职业女性,会得敷衍老板同事,就能把亲戚也一视同仁,唯唯诺诺,说些不相干的话,推搪过去,或是索性避而不见。
丈夫的意思是,他们也不过是表示关心。
真是的,这种不相干的事永远有人关心,阁下的收入够不够,开门七件事是否齐备,往往乏人问津。算了。
後来真的渐渐对孩子发生兴趣。
都说孩子到两三岁时最好玩,跑来跑去,会得对世事发表新奇的意见,活脱脱是父亲或母亲的影子……但我最喜欢刚出生的婴儿。
粉红色!皮肤略皱,双目紧闭,没有什麽表倩,偶而蠕动一下,毛毛头,饿了便哭,饱了便睡,一点打算也无的小婴,使我心肠放软。
我做了许多研究,後来发觉他们也会打呵欠,半夜闹起来时也不见得容易对付,但样子可爱,如果可以在下班後坐家中紧紧拥抱他温暖芬芳的小身体,代价再高,也是值得的。
事情就这麽决定下来。
丈夫很高兴。
开头一年,我们希望一举得男,“然後就可以放心生几个女孩子”,他说。
没有消息。
於是去看妇科医生。
医生说我太紧张,情绪要放松。
会不会是年纪问题?我已经廿六。
医生笑,说了一大堆理论,对他来说,现代女人到五十岁还可以生孩子,科学昌明,有什麽是办不到的,不必担心,呵呵呵呵。
给了一大堆药九。
还是没有消息。
终於两夫妻焦虑得决定是男是女都一样看待。
女孩子也不铐呀,长得同他一模一样,头发上结一只蝴蝶结,丑点无所谓,自己的骨肉。养到一岁已会走路.咚咚咚跑过来,像小炸弹一样,落在父母身上,扭看不肯离开,把大人团得稀皱。
是男是女有什麽相干?根本无所谓。
我打听过佣人的薪水,开销大是一定的,不过尚负担得起?我访问过做父母的人,他们说是值得的,孩子应得到最好的待遇,父母能力范围以内,应当为他做到。
一切都准备好,一有消息,只要往家俱店去采购若干必需品,养育下一代的伟大事业就可以开始。
又等了许久,直至几乎忘记这件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