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我?〃
  〃所以说我没看错人,你实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学生,有正当职业,却念旧同这么一个女子来往。〃
  南孙支吾以对,心里不舒服,碍着她是老板娘,才没出言顶撞。
  〃这位朱锁锁小姐在社交界很有点名气,南孙,你老实,不大晓得吧,有个绰号叫朱骚货,很多太太为她次过苦,是个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孙看着老板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说你难得呀。〃
  南孙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顾左右而言他,〃你瞧瞧这些凤尾花布版,实在不敢相信下一季会流行这个。〃
  老板娘一边看样子一边说:〃她在谢家并不得宠,不过女人身边有个钱才狠呢,爱嫁谁便嫁谁,社会一向很奇怪,有什么正义感,尊她们为传奇性女人呢。〃
  南孙深深悲哀。
  朱锁锁为她做了那么多,她都不敢为她辩护几句,为着不吃眼前亏,噤若寒蝉。
  饭碗要紧呀,谁不是鉴毛辩色的江湖客,谁去声张正义,锁锁会得原谅她的。
  老板娘总结:〃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要当心啊。〃
  南孙挤出一个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过是这样,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个下午,南孙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她想到祖母说过一千次的,彼得在鸡鸣之前,三次不认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还是起来了,往制衣厂开会。
  厂方普遍使用电脑,南孙感到极大兴趣,每次均参观专家用电脑拼纸样,当一个节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来,聊了几句。
  有位年轻人走过,打了个招呼。
  主管小姐笑说:〃那是我们经理,上任才三个月,已有几项建设,人称电脑神童。〃
  南孙听是在听,不甚为意。
  〃未婚呢,厂里各部门小姐都有点心不在焉了。〃
  南孙笑一笑,专注地问了几个问题才告辞。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长驻办公室,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有时长途电话专在稀奇古怪的时刻打进来,有个可靠的、能说话的职员忠诚侍侯,说什么都给客人一个好印象。
  南孙根本没有朋友。
  时髦男女把午餐约会当仪式进行,南孙却不甚族人之一。
  与锁锁见面,也多数挑在星期六,以便详谈。
  工厂电梯人挤,她退后两步,给别人进来,南孙想,人人肯退一步,岂非天下太平。
  她讪笑自己胡思乱想。
  正在这个当儿,她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问:〃……好吗?〃
  南孙抬起头,一张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问候。
  怕她没听清楚,他再说一遍:〃奇勒坚好吗?〃
  南孙呆住。
  脑部飞快整理资料,过三分钟才得到结论:〃你!〃
  年轻人微笑,〃别来无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孙忽然觉得辛酸,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
  电梯门打开,他俩被人潮涌出。
  两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孙这才看清楚他,在肮脏忙碌的工厂区重逢,年轻人的气质却与樱花树下无异,同样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孙低下头,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咙,〃很高兴再见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蒋。〃
  南孙说完,匆匆奔过马路,截到一辆空车,跳上去。
  车子开到一半,她才觉得毫无必要这样狷介。
  不过算了,生活中诸多打击以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朱锁锁闻讯惋惜地说:〃不是每个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孙傻笑。
  〃即使是,你现在也会得应付。〃
  过一刻,南孙说:〃我都没有心情。〃
  〃没有异性朋友怎么行。〃锁锁不以为然。
  南孙说别的:〃家母问候你。〃
  〃那边苦寒,她可习惯。〃
  〃不知道多喜欢,我做对了,她如获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干,个个钱见得光。〃
  锁锁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孙尴尬。
  喝完茶回家,屋里漆黑,南孙开了灯,听见厨房有呻吟声。
  她飞扑进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边倒翻了面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孙大急,连忙去扶她。
  〃南孙,〃老太太呼痛,〃腿,腿。〃
  佣人放假,她不知躺在这里有多久了,南孙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如热锅上蚂蚁,速速通知相熟的医生前来,一边替祖母收拾干净。
  祖母挣扎,〃我自己来……〃
  南孙急痛攻心,手脚反比平时快三倍。
  倘若有什么事,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与女友坐咖啡厅闲聊,叫祖母独自熬过生死关头,交天不应,叫地不灵。
  医生与救护车同时赶到。
  南孙不怪他们脸上有个〃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毕竟不久之前,已经来过一次。
  幸亏老人只是跌断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养。
  南孙震荡尚未恢复,伏在老人榻前,直说〃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辈子没同祖母说过那么多的话。
  老太太只得回报:〃人老了没有用,连累小辈……〃
  锁锁笑她们如上演苦情戏。
  南孙时时叫锁锁回去,〃你有应酬,请先走。〃
  〃我又不是老爷奶奶跟前的红人,许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场面,自己又不便到处逛,闷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时,某君当你如珠如宝。〃
  锁锁收敛表情,沉思起来,隔一会儿,才说:〃有许多事,你看不到。〃
  〃没想到谢宏祖会这么老实。〃
  锁锁侧起头微笑,〃你没听说他同玛琳赵死灰复燃?〃
  南孙放下手中纸牌,一颗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么办?〃
  锁锁仍维持笑脸,〃她肯做二房,我可与她姐妹相称,赵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亏呀。〃
  听这个话,南孙知道她不打算离婚,甚至不想追究。
  锁锁放下牌,〃二十一点,赢你。〃
  若无其事。
  老太太这时在房中叫:〃南孙,南孙。〃
  南孙答:〃来。〃
  她扶祖母上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锁锁已变话题,不愿多说。
  深夜,南孙送走锁锁,进房去看祖母。
  以为她已睡着,但她转过头来,〃南孙……〃
  南孙紧紧握住她的手,尽在不言中。
  老人复元得这么快,已经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闹钟专会作弄人,好梦正浓,被窝正暖,它却依时依候丁零零地一声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孙老觉得闹钟的声音不但恶、狠,而且充满嘲讽、揶揄,像那种势利眼的亲友,专门趁阁下病,取阁下的命。
  锁锁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这种琐碎的鸟气。
  她听见祖母咳嗽声。
  〃起来啦。〃近来她时常这样问候孙女。
  南孙连忙挂一个笑脸,捧着一杯茶过去。
  〃你准备上班吧,不必理会我。〃
  南孙看着窗外,对面人家也开了灯,这样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么鬼意思。
  南孙等女佣开门进来,才取过大衣披上,经过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独自待在家里。
  大衣倒是鲜红色的,轻且暖,是锁锁之剩余物资。
  电话铃响,南孙觉得诧异,这种尴尬时分,连公司都不好意思来催,是谁。
  她取过话筒。
  〃南孙?〃
  是阿姨的声音,南孙打一个突,心中念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该轮到别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咙,〃阿姨?〃
  〃是,南孙,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南孙苦笑,真难置信这上下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南孙,你母亲要结婚了。〃
  〃嘎!〃
  南孙手一松,电话掉下。
  她,连忙拾起,把耳机压得贴实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么?〃
  〃你母亲婚后会留下来入籍,暂时不回来了。〃
  〃她要结婚,同谁?〃
  这时祖母业闻声慢慢走出来。
  〃同男人,一个很好的中国男人,现在由你妈妈跟你说。〃
  南孙睁着眼睛张着嘴,错愕得像是吃了一记无名耳光。
  不可思议!
  母亲的声音传过来,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个人。
  她说:〃南孙,你会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南孙傻掉,这些年来,她一直希望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励她,没想到效果竟然这样大好,在四十五岁高龄,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孙?〃
  〃我要陪祖母,走不开。〃南孙有点心酸,有点妒嫉,有点生气。
  谁知母亲竟讨价还价,〃你也是我的女儿呀。〃
  〃我想我还是同阿姨讲的好。〃
  阿姨的声音又回来,〃南孙,我们还以为你会雀跃。〃
  〃对方是什么人,利口福的大厨?〃
  〃南孙,南孙,南孙。〃
  〃我有权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亲?〃
  南孙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来,〃我很替她高兴,太好了,详情如何,盼她写封信来告知。〃
  〃她还是盼望你过来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没听你说过。〃
  〃我怕你们担心,才没说起。〃
  〃我们想一个折衷的办法。〃
  〃我真的为母亲高兴,代我祝贺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赶上班,再见。〃
  南孙挂上电话,看着她祖母。
  蒋老太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接受得比南孙好,只是略现诧异。
  南孙说:〃不要紧,还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门去。
  在地下铁路中,南孙才真正欢喜起来,果然是好消息,母亲并不姓蒋,闺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自丈夫去世之后,合同终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个身份已告完结,有什么理由再叫她继续为蒋家服务。
  人们的思想仍然太过迂腐封建,仍爱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无信类。
  到了公司,南孙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给阿姨诚心诚意再次恭贺母亲。
  这次她听见阿姨在一旁说:〃是不是?我知道南孙,她有容人之量。〃
  南孙长长吁出一口气,整天隐隐挂着一个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来,她要出差,满地泥泞,又忘了带伞,也没有使她情绪低落。
  即使与布商争执,也是笑吟吟,令对方摸不着头脑。
  至少家里有人交了好运。
  她吹起口哨来。
  老板娘在等她。
  〃南孙,快过年了。〃
  〃是,〃她脱下大衣。
  〃六点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也没事做,难道八点正上床不成。〃
  〃南孙,这些日子来,你使我明白什么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胜过三人。〃
  南孙出来做事虽然没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规,资方自动激赏劳方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买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这是间中小型厂,请人并不容易,老板奸,伙计也不好缠,她使这样一个险着,也划得来。
  当下南孙只是礼貌地微笑,不露声色。
  〃有人告诉我,孙氏制衣要挖你过去。〃
  南孙不出声。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同你谈一谈才甘心,外子说,你不怕蒋小姐取笑,我同他说,蒋南孙不是这样的人。〃
  南孙莞尔。
  〃过年我们发三个月薪水给你,南孙,你也知道母亲经济尚未复苏……〃
  老板娘一直不停地说了二十分钟,南孙永远不会遗忘她的好口才。
  这种老式的厂家无异够人情味,但天长地久,还是管理科学可靠。
  孙氏制衣厂一切上轨道,系统井然,不需要老板娘同下属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样进行顺利。
  过了年,南孙决定往高处。
  锁锁带孩子到欧洲去逛,南孙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亲。
  锁锁笑说:〃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办到,外加送一份大礼。〃
  〃还以为对象是唐人街鳏夫之类,做梦都没想到是伦大帝国学院机工教授,而且从来没有结过婚,真正所有的眼镜全掉地下。〃
  〃好像只比她大几岁。〃
  〃大三岁。〃
  〃令堂其实保养得不错,就是打扮上差一点。〃
  〃苦哈哈过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旧衣料不要了,丢一块出来给她……看上去像太婆。〃
  锁锁沉默,过一会儿说:〃所以,无论人们怎么看我,我做人,全为自己。〃
  南孙取出照片,〃来,这是他们。〃
  照片里的中年妇女容光焕发,好好地打扮过,穿着文雅而时髦的新装,与面貌端正的伴侣恰是一对。
  锁锁笑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