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照片里的中年妇女容光焕发,好好地打扮过,穿着文雅而时髦的新装,与面貌端正的伴侣恰是一对。
  锁锁笑说:〃世界上充满了传奇。〃
  〃不知老太太怎么想,她待我母亲,原本毋须这样刻薄。〃
  〃但你原谅她。〃
  南孙反问:〃有吗?我并不爱她,我只是尽责,像逐个偿还债务,并不涉及感情,我姓蒋,跑不掉。〃
  锁锁说:〃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过瘾,这世界浑沌一片,还是小时候看的电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额头没凿着字,而且善恶到头终有报。〃
  锁锁笑,〃我是坏人,最怕报应。〃
  〃坏人,把你的近况说一说。〃
  〃多谢你的关心,近况不错。〃
  〃谢宏祖怎么了?〃
  〃谢君在我心中所占地位,并不是很重要。〃
  〃听,听,这是什么话。〃
  〃将来你会明白的。〃
  〃先知,你几时回来?〃
  〃三五七个月。〃
  蒋氏祖孙过了一个极其清淡的农历年,南孙买了水仙,熏得一室馥郁,她坐在客厅中磕玫瑰瓜子看电视,累了倒头睡一会儿,起来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馆子,并不怕女佣放假,十分优悠。
  南孙暗地里留意祖母神态,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门来拜年的是教友。
  南孙回避在房间看爱情故事,要紧关头,仍然落下泪来,万试万灵,在现实生活中,有泪不轻弹的时代女性,感情寄托在小说里头。
  渴了蹑足出去找茶喝,听祖母同朋友说:〃……还有一点点老本,再也动不得,是孙女的嫁妆。〃
  南孙听了十分感动,可见她在老人心中是有点地位了,但,嫁给谁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后,南孙出来活动,祖母午睡。
  三日公众假期悠悠长,南孙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职,做得筋疲力尽,死得兴高采烈。
  电话铃响,南孙希望那是母亲。
  〃蒋南孙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孙脑子有点生锈,想不起这个人,〃请问王先生是哪里的?〃
  〃我们在享汀顿公园见过一次,后来在东方成衣电脑部看到你,在电梯中寒暄过,记得吗?〃
  南孙在家休息了几天,睡足了,精神比较松弛,因此笑问:〃我知道,你是那牵大丹狗的青年。〃
  〃那条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坚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孙惊异了,〃你怎么知道?〃
  〃后来我在公园,又见过她几次,我们谈得蛮开心,可惜她没有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南孙笑了几声。
  〃贵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电话公开。〃
  〃那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电脑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说,假期后你要到孙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孙知道蔡小姐说的断不止这些。
  〃放假也没有出去走走。〃
  〃哎,乐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边迟疑一会儿,千辛万苦找来的电话号码,不舍得一时挂断。
  南孙则很久没在电话中漫无目的地闲聊,感觉新鲜,像是时光倒流,回到少女时代。
  〃人山人海,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挤。〃
  〃外头人来到本市,都这么说。〃
  〃你虽是本地人,我保证你没有挤过年宵市场。〃
  〃太大的挑战了。〃南孙笑。
  〃今晚我来接你如何,我不会轻易放弃。〃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浅窄。〃
  〃你们都这样说。〃
  〃或许开工时一起用午饭?〃
  王永正轻笑,他当然知道南孙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问候你。〃
  〃欢迎。〃
  南孙放下听筒,伸个懒腰。
  王永正固然是个好青年,但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南孙看着自己的怪模样,不禁笑出来,她穿着不知年膝头部位已经爆裂的牛仔裤,父亲的旧羊毛袜,睡衣上截当衬衫,嫌冷,扯过祖母的绒线围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为悦己者打扮,但最悦她的是七彩电视,下班以后,她只贪图舒服至上。
  当初遇到章安仁,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转眼间,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也许,过十年二十年,待她事业有成,经济稳定的时候,她会投资时间精神,再度好好恋爱一次,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那人约是有可能,越要避开。
  南孙想到美国一位专栏女作者貌若幽默,实则辛酸的文章:〃回顾我的独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过,盲目地自一只野兽的手臂传到另一只,不复回忆,最后如何与一个很多时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还领了婚姻牌照。我的恋爱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进化小径。我错了许多许多次,但同一错误从不犯两次,像一切进化论,我的也自底部开始……〃
  南孙曾为这篇报告笑出眼泪来。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条蛇的。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南孙觉得每个人都有负面,正面越美,观者越是担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说:〃有人找你,为什么不出去?〃
  南孙笑着摇摇头。
  〃我可以叫戚姐妹来陪我。〃
  南孙拾起杂志。
  〃年轻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孙轻轻说:〃我不年轻了。〃
  蒋老太太有点难过,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为着她,南孙才牺牲了社交活动,这个曾经被她歧视的孙女,竟这样爱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孙连忙说:〃我替你拿南瓜子来,锁锁送的松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头。
  〃还有自制酒酿圆子,你看锁锁,自己不过年,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机会,要好好报答朱小姐。〃
  南孙说;〃锁锁是那种难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听懂没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轻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电话铃又响。
  蒋老太太说:〃若果这是找你,不妨出去,孙姐妹就要来了。〃
  南孙苦笑,现在还有生命不夜天,不贰臣,叫你不去,马上叫别人,谁没有谁不行,谁还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听,谁知却聊起来了:〃是,我是南孙的奶奶,你是北方人?很少听得一口这样好国语,行,我听得懂,我很好,谢谢你,你来约南孙?好极了,半小时后来接她,可以,可以,再见。〃竟一言为定,挂了电话。
  南孙瞪大双眼,〃这是谁?〃
  〃一个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孙怪叫一声:〃你代我答应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来了。〃
  〃但我要洗头沐浴化妆换衣服,三十分钟怎么够?〃
  祖母打量她,〃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回房间去了。
  南孙先是颓丧地坐着,看着镜中蓬头垢面的自己,后来嘴角孕出笑容,当然不是为王永正,而是为祖母,人家祖孙一开头就有感情,她们却要等到二十余年后。
  但,迟总比永不好。
  南孙跳起来,往莲蓬头下洗刷,她仍然留着长发,已没有时间吹干,只得湿漉漉垂肩上,取过牛仔裤穿上,发觉自己胖了,拉链拉不上,狼狈地换上没有线条的绒线裙,才擦口红,门铃就响起来。
  南孙实在怕老太太对王永正说些足以令他误解的话,就这样跳去开门。
  门外站着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轮寒暄才分头坐下。
  王永正穿着灯芯绒西装,一表人才,南孙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战,旁人一定会想,这样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却不怎么样。
  她打开王永正带来的巧克力,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一方面王永正也看着南孙发呆,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这女孩子不住令他惊异。
  第一次,在外国,她一脚泥泞,破裤,面孔却似拉菲尔前派画中女角,浓眉大眼长发,象牙般皮肤,彼时满园落花,她举脚踢起小径中花瓣,给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灵。
  第二次,她穿着标准套装,全神贯注与电脑打交道,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野性长发盘在脑后,但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然后是今天。
  她身上还有药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泼,头发用一只夹子束起,嘴上有一点点口红,看上去心情比较好,选择巧克力的时候,大眼中有一种天真的渴望与贪婪,糖在嘴里融化的时候,她微眯眼睛享受,就差没唔的一声。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时死追。
  他见过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点倦了,难得见到一个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蒋南孙,他不笨,决心抓紧她。
  两位老太太坐在年轻人当中,也不好说话,于是孙姐妹搭讪说:〃我们到房间去祷告。〃
  小小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永正说:〃你祖母很可爱。〃
  南孙抬起头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难使她们长大成熟老练,凡事都不大计较了,并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点亏,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爱。
  南孙笑了。
  这一抹不久会出现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着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 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兴奋莫名,他知道找对了人,蒋南孙永远不会叫他沉闷。
  〃你不会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孙侧头想一想,〃为什么不,总比在街上乱挤的好,你看上去也像个大好青年。〃
  〃请。〃
  两人走到路口,南孙就叫扒手光顾了,她根本没察觉荷包不翼而飞,一转头只看到王永正同个陌生人办交易,刚在诧异,看见王永正取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皮夹子,突然惊醒,才发觉手袋已被打开。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还她。
  南孙觉得被照顾真正好,索性乖乖尾随王永正身后,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这么去了也罢。 
 


  
 
 
  
 

第八章 
 
  王宅非常幽静,在近郊,是那种两层楼的小洋房,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之家,完全没有刻意装修布置,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与环境配合。
  南孙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家,也有这股书卷气,但,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
  南孙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她背着夕阳笑。
  他去听了一个电话,随即出来征求南孙的意见,〃我表妹想与她男朋友过来玩,你怕不怕吵?〃
  南孙微笑摇摇头,好久没有出来交际,趁这个假期练习练习也好。
  只见王永正过去取过听筒,〃章安仁,你们来吧。〃
  章安仁。
  南孙一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难得会有这么多,这个与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
  女方的家庭对于章安仁来说太重要,由此可知,该位王小姐的环境一定不错。
  要是即刻告辞,也还来得及,但南孙自觉没有必要,所以处之泰然,当然,最主要是,章安仁已不能伤害她,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了。
  南孙有备而小章无备,看到她时他呆住,有些作贼心虚,跟着才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心细如尘的王永正已觉异样。
  王小姐却不觉得,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比南孙矮半个头,完全被宠坏,什么都要男友侍侯,电话都要他拨好号码接通才递给她,喝一杯茶,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
  如果南孙不在,章安仁会做得很自然,但面对前任女友,未免觉得自己是降格了,所以浑身不安。
  南孙装作没看见。
  王小姐很活泼,她有那种普通的俏丽,骤眼看,会以为是电视上芸芸小女,明星中的一名,但衣着首饰却又显露身份。
  她对南孙很热情,抢着说:〃我这个表哥一直没有固定女友,眼角很高很高,不过我不怪他看中你,蒋小姐,你真潇洒,我最羡慕人家刻意一双平跟鞋到处去。〃
  被王小姐这么一说,章安仁未免勾起心事,南孙最难能可贵之处是永远坦荡荡,豪迈爽朗,与他现任女友相比,一如金鹰,一如黄莺,章安仁顿时懊恼起来,他会耐烦服侍这只依人小鸟一辈子吗?
  南孙唯唯诺诺,丝毫没有不悦之意。
  不到半小时,王小姐又勒令章安仁送她到别家拜年,她开一部父亲送的鲜红色名贵跑车,引擎咆哮着走了,完全像一阵风。
  南孙忍不住笑起来。
  王永正说:〃你认识小章吧?〃
  〃他曾是我男友五年之久。〃
  〃啊,发生了什么?〃
  南孙睐睐眼,〃他配不上我。〃
  王永正想一想,〃我也认为如此。〃
  从此他没有在南孙面前提起章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