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永正说:〃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今夜不知是什么夜,永正每句话都带挑衅,南孙有点招架不住。
  换了别人,她的脸早就拉下来,但南孙总觉得欠下永正不知什么,逼得理亏地忍让。
  书房里一只小小电视机还开着,在播放一套陈年言情片,女主角坐在轮椅上哭哭啼啼,南孙不耐烦,按熄了它,谁知书房里不止三个人,第四者的声音自安乐椅中传出来,他问〃散席了吗?〃
  是他,他的外套,他一直在这儿陪这锁锁,那么,大约也是他扶她进来,结果他也盹着了。
  南孙推一推锁锁,她动都没有动。
  南孙同永正说:〃让她在这里过夜。〃
  永正笑问:〃你呢,我以为你想在这里过夜。〃
  南孙觉得永正不可理喻,越说越离谱,索性转头就走,佯作被得罪的样子。
  永正并没有追上来,南孙也不是真生气。
  出自各式猥琐老中青年的疯言疯语她听得多了,单身女人出来做事,避也避不开这些,上至董事,下至后生,都企图与女同事调笑几句。
  王永正终于沉不住气了。
  与其在南孙面前做一个老好中性人,不如改变形象做登徒子。
  一个令女人放心的男人,多大的侮辱!
  这是南孙的假设。
  第二天,她等永正打电话来道歉,但是没有消息。
  锁锁却问她:〃干嘛撇下我?〃
  南孙答:〃小姐,把你拖来拖去反而不好。〃
  〃我还是吐得人家书房一塌糊涂。〃
  〃你看你,面孔都肿了。〃
  〃真是的,十多岁时是海棠春睡,现在似浮尸。〃
  南孙〃嗤〃一声笑出来。
  〃永正是个君子,又懂生活情趣。〃
  〃给你好了。〃
  〃你别说,朴朴素素一夫一妻,安安乐乐过日子,是不错的。〃锁锁有一丝倦意。
  〃怎么了。〃
  〃记得我那间香水店?〃
  〃几时开幕?〃
  〃昨天。〃
  〃什么?〃
  〃店主不是我,投资人盗用我的全盘计划,一方面推搪我,一方面私自筹备,店开幕了我才大梦初醒,原来投资人把它当人家十九岁生日礼物送出去。〃锁锁长长叹一口气。
  投资人当然是男性后台老板,开头打算在朱锁锁身上下注,后来不止恁地,注意力转移,结果胜利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南孙沉默。
  缩手当年从人家手中夺得李先生,又何尝不是用同一手法。
  锁锁也明白,耸耸肩,摊摊手,〃这种滋味不好受。〃
  〃大不了到我家来,我养活你。〃
  锁锁笑。
  过一会儿她说:〃如今赚钱真的不容易了。〃
  〃赚倒还可以,剩钱才真的难。〃
  锁锁问:〃我们怎么会讨论起这种问题来了?〃
  南孙微笑,〃成熟的人都关心经济。〃
  锁锁又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我才华盖世,何用担心。〃
  锁锁吃不消,用力推她一下,南孙正得意地翘椅子,一不平衡,直摔下来,雪雪呼痛。
  锁锁指着她笑弯腰。
  南孙说:〃过几年再开这种玩笑,只怕跌断骨头要进医院去。〃
  老祖母与小爱玛齐齐闻声赶出来看热闹。
  南孙心想,永远这样过也不坏,她愿意辛劳地养家,使老小生活安康。
  真奇怪,南孙心里想,自幼被当一个女孩子来养,父母只想她早早嫁个乘龙快婿(骑龙而至,多么夸张),中学毕业速速择偶,到如今,社会风气转变,本来没有希望的赔钱货都独当一面起来,照样要负家庭责任。
  小时候做女儿,成年后做儿子,可惜从没享受过男孩子的特权,南孙觉得她像阴阳人。
  锁锁把她扶起来。
  南孙一语双关,〃谁没有跌倒爬起过。〃
  朱锁锁微笑。
  南孙不知道她有什么计划。
  她仍然开着名贵房车,在高级消费场所出入。
  南孙知道锁锁需要那样的排场,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第十章 
 
  过一两天,南孙约王永正下班晚饭,她渴望见他。
  永正语气一贯,但谈话内容有异,他推却她,〃今天已经有约,但如果你想喝一杯,我可以陪你到七点半为止。〃
  南孙看了看电话听筒,开什么玩笑,是不是线路有问题,传来这个怪讯息,王永正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竟拿她来填空挡,塞缝子。
  过半晌南孙才知道这是王永正还她颜色,如果她坚持要他出来,必须付出代价,假使客气地说改天,不知要改到几时。
  怎么回答呢?
  永正在那边等她,一时间电话寂然无声。
  怎么办,南孙喉咙干涩,认输吧,毕竟自幼他知道奇勒坚是一只狗,而小爱玛不是她的孩子。
  〃永正,我们需要详谈。〃
  〃不,律师与他的委托人需要详谈,我与你不需要。〃
  〃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
  永正这次决定把一切通道封死。
  〃你知道我爱你,……〃
  〃这我知道,但是你完全没有先后轻重之分,这是不够的。〃
  〃你要我今夜搬进来与你同居?〃
  〃我不同居。〃
  〃结婚?〃
  〃可以考虑。〃
  太强人所难了。
  〃你怕什么?南孙,你到底怕什么?〃
  〃见面我慢慢告诉你。〃
  〃在电话里说。〃
  〃我不懂得做主妇。〃
  〃不懂,还是不肯?〃
  〃你是否在约会别人?〃
  〃别顾左右而言他。〃
  秘书进来,指着腕表,表示开会时间已到。
  南孙说:〃我要去开会了,今夜4如何?〃
  〃我没有空,再者,我也不想喝酒了。〃
  女秘书仍然焦急地催,南孙把办公室门一脚踢上。
  〃王永正,你是个卑鄙的小人物。〃
  〃我是,蒋南孙,我是。〃
  〃永正,有许多技术上的细节有待解决……〃
  〃都可以稍后商量。〃
  南孙觉得他也很紧张,成败在这一次谈话,南孙认为他昏了头,无理取闹,原本两人可以为维持这中可贵的友谊到老死,如果他真的爱她,应该将就,但是该死之处就是他爱自己更多。
  像王永正这样的男孩子,一放手就没有了,有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秘书大无畏地敲门进来,〃蒋小姐,老板等急了。〃
  南孙转身,用背脊对牢秘书,〃好,永正,我们结婚吧。〃
  永正沉默良久良久,不知恁地,南孙不后悔,并且不可思议地听出静寂中有永正的满足和快乐。
  永正终于说:〃六点钟我上来接你。〃
  他到底约了谁?
  他说约了人,就是约了人,绝不会是假局。
  永正〃嗒〃一声挂断电话,凭南孙的脾气,永不发问,这件事将成为她终身之秘。
  走到会议室,大家都在等她一个人,老板诧异地问:〃是个要紧的电话吗?〃
  南孙见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说:〃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拒绝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
  老板一听,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本公司妇女婚假是三天半。〃
  这会一开开到六点半。
  散会时秘书眉开眼笑地说:〃他在房间里等了好久。〃
  南孙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永正。
  她又顺手关上门,没有什么表情。
  永正轻轻咳嗽一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爱留恋床第。〃
  南孙抬起眼,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起全不相干的事来,而且声音那么大大的温柔。
  永正说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张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儿眼中,简直大得无边无涯,像一只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
  南孙静静聆听。
  〃那是一张欢乐之床,然后,母亲罹病,过没多久,她去世,那张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孙动容,心中恻然。
  〃当年我只得六岁,日夜啼哭,父亲来劝导我,他说:永正,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恋过去那张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计划将来,设法买张新床。〃
  南孙已明白永正想说什么。
  〃愿意与否,我们都会长大,南孙,独独你特别恐惧成年人的新世界,为什么?〃
  南孙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绝他。
  〃让我们一起出去找张新的大床。〃
  南孙看他一眼,〃人们会以为我俩是色情狂。〃
  永正笑说:〃来。〃
  南孙与他紧紧相拥,她以手臂用尽力气来环箍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筹备婚礼,其实同进行一项政治竞选运动一样吃力。
  两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说就大动肝火,不欢而散,南孙无意迁就对方压抑自己,试想想,贝多芬与小提琴家贝基达华之间都发生过争执,贝多芬!
  南孙从来没认过自己是圣人,她甚至不自觉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在讨论的项目包括(一)几时向亲友特别是祖母与锁锁透露该项消息。(二)婚礼采用何种仪式,在何地举行。(三)婚后大本营所在地。
  南孙拼命主张在所有尘埃落定时才知会祖母,婚礼在外国举行,到街头拉个证人,签个字算数,同时,婚后实行与蒋老太太及小爱玛同住,她说她已习惯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觉困惑。
  他认为至少应该有酒会庆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着手去找大单位房子搬家,事不宜迟。
  永正不反对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孙一直盼望祖母的爱,现在终于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为对童年的补偿,不让她与祖母住,她宁可不结婚。
  这里面还夹着一个担足心事的人,是南孙的老板,他不住旁敲侧击:南孙你不会连二接三地生养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义,你会不会考虑退休?
  南孙发觉她起了心理上的变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写字间钻研财经版大事,她会到百货公司遛哒,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售货员取出几种枕头套供她选择,南孙呆呆地却在想别的事。
  她看看腕表,时间到了。
  跑到锁锁家,女主人正与经济谈卖房子。
  锁锁有点气,用力深深吸烟,板着脸,精神差,化妆有点糊,不似以前,粉贴上脸上,油光水滑。
  经济是个后生小子,没有多大的诚意,但一双眼睛骨溜溜,有许多不应有想头。
  南孙觉得来得及时,她冷冷盯着经纪,使他不自在,这种小滑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可以调笑两句,什么样的不可以。
  他看着南孙干笑数声,像是请示:〃这种时间卖房子,很难得到好价钱,都急着移民呢,越洋搬运公司从前一星期才做一单生意,现在一天做三单,忙得透不过气来,朱小姐,现有人要,早些低价脱手也好,一年上头利息不少。〃
  南孙觉得这番话也说得不错,于是问:〃尊意如何?〃
  锁锁苦笑,〃你没看见刚才那些买主的嘴脸,狠狠地还价,声明家具电器装修全部包括在内,就差没命令我跟过去做丫鬟。〃
  那经纪忍不住笑。
  南孙觉得他不配听朱锁锁讲笑话,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说:〃我们电话联络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辞。
  南孙关上门,问锁锁:〃怎么委托他?〃
  锁锁按熄烟,大白天斟出酒来,〃这一类中型住宅难道还敢交给仲量行。〃
  〃你别紧张。〃
  〃越急越见鬼。〃
  〃锁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近况如何。〃
  锁锁反而说:〃南孙,我昨天开了张支票。〃
  南孙即时反问:〃多少?〃
  〃三万块现金。〃
  南孙心一沉,这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马上去银行走一趟。〃
  锁锁放下杯子取外套。
  办完正经事,锁锁要与南孙分手。
  〃我约了朋友谈生意。〃
  南孙点点头。
  〃幸亏小爱玛有你。〃
  南孙伸手捏捏锁锁的臂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锁锁抢到计程车,跳上去,向南孙挥挥手。
  南孙目送她。
  那样的小数目都轧不出来,可见是十分拮据了。
  好朋友有困难,她却与未婚夫风花雪月谈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南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南孙心血来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进门小爱玛过来叫抱,南孙已练得力大无穷,一手就挽起孩子。
  电话铃响,南孙有第六感,是它了,是这个讯息。
  她抢过话筒。
  〃南孙,〃那边是锁锁含糊不清的声音,〃快过来……通知医生。〃
  南孙连忙说:〃我马上来。〃
  她拨电话到医生的住宅,叫他赶去。
  锁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