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锁锁脸上脂粉脱掉大半,到底还年轻,看上去反而清秀。
  她解掉晚装,踢去高跟鞋,披着南孙的浴袍。
  〃不问为什么?〃
  南孙反问:〃有什么好问?’
  锁锁笑,〃仍然爱我?〃
  〃永远爱你。〃
  锁锁站起来,与南孙拥抱在一起。
  过半晌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
  〃同谢宏祖。〃
  〃谈好条件没有?〃
  〃见过他老子,答应拨一间卫星公司出来给他打理。〃
  南孙意外,条件这么理想?
  锁锁轻轻说:〃他同家里大吵出走,躲在纽约,找到他时,醉酒潦倒,要他回来,唯一条件是同朱锁锁在一起。〃
  南孙明白了。
  〃会长久吗?〃
  〃世上没有永远的事,一顿饱餐也不过只能维持三两个小时,生命不过数十年的事。〃
  〃你的口气似四十岁中年妇人。〃
  〃或许还不止那么大,我的一年,抵得过人家三年。〃
  〃祝福你。〃
  〃南孙,谢谢。〃
  她走了。
  衣物留在蒋家,反正也不会再穿,南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华服用软纸包起来,连同鞋子放在衣柜下格。
  她微笑,二十年后,才还给锁锁,她蒋了,当有一番唏嘘。
  过几日,蒋先生看着早报,忽然跳起来,〃哎哟,朱锁锁结婚了。〃
  蒋太太连忙问:〃哪里,给我看看。〃
  〃不是同李先生。〃
  〃谁,是谁?〃蒋太太追究。
  南孙微笑。
  〃船业巨子的公子谢宏祖。〃
  〃怎么不请咱们?〃
  〃人家在美国结的婚。〃
  蒋太太〃啊〃的一声,〃回来一样要设宴的,是不是,南孙?〃
  〃我不清楚。〃
  蒋先生大大好奇,〃南孙,你可见过这个谢宏祖?〃
  〃见过。〃
  〃奇怪,李先生怎么说?〃
  南孙突然想起来,〃对了,他说要放。〃
  蒋先生一呆,〃放,放掉朱小姐?〃
  〃不不不,放掉房子。〃
  〃价钱日日升,不是放的时候吧?〃蒋先生犹疑。
  蒋太太问:〃当真是李某亲口说放?〃
  南孙点点头。
  〃嗯,莫非有什么事?〃
  〃他们有钱人多疑,走着瞧也是了,年底赚一票才放,不然还不够付贷款利息。〃
  蒋太太咕叽,〃最狠是银行,合法放印子钿,侬讲厉害勿厉害。〃
  南孙取过报纸,看到锁锁结婚照片,背景是一所洋房的后花园,他们举行露天茶会,新娘子婚纱被风拂起,正伸手去按住,姿态若画中人,美若天仙。
  蒋太太担心,〃那公子哥儿,会有真心?〃
  但普通人的忧虑是多余的,锁锁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除非途中出了纰漏,不过要她真心爱一个人,似乎不大有可能,南孙十分放心。
  蒋先生说:〃有机会问问朱小姐,谢家哪只股票可值得买?〃
  一本正经地希望得到内幕消息。
  南孙不置可否,只是笑。
  她开始到一间外国人开的公关及宣传公司任职,主任是个金发金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外国老头。
  也许不应尽怪老外,也许女同胞应检讨一下态度,是什么使白种老头以为黄种女身上随时随地有便宜可拣。
  一身汗骚臭,毛衣上都是蛀虫洞,有事没事,把胖肚子靠近年纪轻的异性下属,大大声说:〃Nay Ho Ma?〃
  专注工作的南孙好几次被他吓得跳起来,他便得意地嘻嘻笑。
  她听见男同事叫他猪猡。
  大学可没有教女学生如何应付这种人,不过有几位小姐还当享受,嘻嘻哈哈同老头闹个不亦乐乎。
  南孙怀疑自己是太过迂腐了。
  三个月下来,南孙便发觉荒山野岭凄惨不堪的吃重功夫全派给她,爱笑的女同事全体在城内参加酒会看时装表演。
  她也乐得清净,有公司车乘公司车,不然用公共交通工具。三个月下来,皮肤晒黑,脚底生茧。
  爱走捷径的蒋先生埋怨:〃去跟朱小姐说一声,不就解决一切。〃
  南孙看着镜中又黑又瘦的形象,信念开始动摇。
  一方面章安仁进了亲戚开的建筑公司做事,天天朝九晚五,做得心浮气躁,日日喝西洋参泡茶,还长了一脸疱疱。
  南孙不好也不敢向他诉苦,况且他也有一肚子苦水无法下咽。
  祖母唠叨:〃这年头,女孩子在家要养到三十岁。〃语气中充满惊骇怨怼。
  南孙母女俩低了头。
  南孙很受打击,原以为学堂出来便取到世界之匙,谁知门儿都没有。
  蒋太太劝道;〃老太太一直是那个样子,你不必多心。〃
  〃现在我是大人了,她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比不得以前年纪小,幽默感丰富。〃
  蒋太太想一想:〃你可以要搬出去住?〃
  〃你肯?〃
  〃现在流行,几个牌搭子的女儿都在外头置了小型公寓。〃
  〃我不舍得家里。〃
  蒋太太笑:〃到底好吃好住,是不是?〃
  〃在外头凡事得亲力亲为,再说,现在下了班连看电视的力气都没有。〃
  〃祖母年近古稀,迁就她也不为过。〃
  〃妈,你那忍功,真一等一。〃
  〃退一步想,我的命也不差了,嫁了能干的丈夫,不一定见得到他,你看朱小姐以前的朋友李先生就明白了,不嫁人,像你阿姨,状若潇洒,心实苦涩,日子也难过,人生没有十全十美。〃
  〃阿姨好几年没回来。〃
  〃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现在在哪里?〃
  〃伦敦,〃蒋太太说,〃去散散心也好,回来换个工作。〃她愿意替女儿付旅费。
  南孙原想同小章一起去,他正在拼劲,哪里肯走,南孙只得辞去工作,单身上路。
  主任巴不得她出此一着,喜气洋洋地收下辞职信,老板反而客气地挽留几句。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说:〃南孙,你不应这么快放弃,金毛猪的合同快满了,同他斗一斗也好。〃
  南孙笑,同他,在这个小地方?别开玩笑了,省点力气,正经做事。
  另一位叹口气说:〃南孙这一走,倒提醒我也该留意一下,此处真正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南孙一听,只觉传神,大笑起来。
  她收拾一下,就独自飞到欧洲去。
  这次看到阿姨,觉得她老了。
  眼角与嘴边多皱纹,脖子也松垮垮,幸亏神清气朗,无比潇洒,穿猄皮衣裤,一见南孙,便同她拥抱。
  〃行李呢?〃
  〃啥子行李,就这个包包。〃
  〃噫,你倒像我。〃
  〃求之不得。〃
  姨甥两人之投机,出乎意料。
  阿姨住在近郊,离城三十分钟车,她有一部极旧但状况仍佳的劳斯魅影,不用司机,自己开,十分别致趣怪。
  南孙住得不想回家。
  微雨的春天,她们领小梗犬到附近公园散步。
  小狗叫奇勒坚,超人在地球上用的名字。
  它一走走脱,南孙叫它,引人侧目。
  途人牵着条大丹狗,体积比奇勒坚大二十倍,南孙注意到它的主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站着不走,白衣蓝布裤球鞋,小径左右两边恰是樱花树,刚下过雨,粉红色花瓣迎风纷纷飘下,落在他头上肩上脚下。
  南孙肯定他在等她同他打招呼。
  她也心念一动,但想到家中的章安仁,按捺下来。
  此情此景,却使她永志不忘。
  他等了一刻,与大丹狗走了。
  阿姨在长凳坐下,说;〃可以与他打一个招呼。〃
  南孙低头讪笑。
  〃原来骨子里畏羞?〃
  〃他太美了,令我自卑。〃
  阿姨便不再说什么。
  回程中,南孙忽然闻到面包香,一阵茫然,身不由主地追随香味而去,跟着忆起前尘往事,想到少女时代已逝去不返,不禁站在面包店外发呆。
  阿姨买了两个刚出炉的面包,笑说:〃南孙,你仿佛满怀心事。〃
  〃真想留下来。〃
  〃也好,我也想找个伴。〃
  〃阿姨,照说你这样的条件,若非太过挑剔,在外国找个人,实在不难。〃
  阿姨只是笑。
  晚上,她同南孙说:〃略受挫折,不必气馁,继续斗争。〃
  南孙忍不住说:〃阿姨,你记得我朋友朱锁锁?〃
  阿姨点点头。
  〃一直我都以为只要肯,每个女孩子都做得到,我错了,每一行都有状元,可惜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行。〃
  阿姨亦不语。
  南孙没想到这一住竟几个星期。
  小章打过电话来,简单的问候,叫她玩开心点。
  告别的时候,阿姨告诉南孙,随时欢迎她。
  南孙本来一到埠便要找锁锁,被好友捷足先登。
  〃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小谢公司等着用人,乱成一团,全靠你了。〃
  存心帮人,原不待人开口。
  锁锁怕南孙多心,薪水出得并不比别家高,只是附带一个优厚条件,免费供应宿舍,设备俱全。
  南孙这时候乐得搬出去。
  向祖母道别,老人家正午睡,背着南孙,唔了一声,算数。
  货真价实,她是蒋家生命之源,南孙体内遗传了她不少因子细胞,但在这一刻,南孙只想躲的远远。
  掘一个洞,藏起来,勤力修炼,秘密练兵,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非得像十七年蝉那样,混着桂花香,大鸣大放,路人皆知。
  南孙怀着这样愤怒的心情离开。
  锁锁亲自来接她,坐一辆黑色林垦,司机及女佣帮南孙接过简单行李。
  她们两人坐在后座。
  一到玻璃把前后座隔开,下人听不到她们的谈话,锁锁严肃地说:〃这份工作,是真的要做的。〃
  南孙咬咬牙,〃我知道。〃
  锁锁满意地点头,〃你势必要为我争口气,做到收支平衡。〃
  她仿佛有点倦,笑着伸个懒腰。
  南孙注意到,〃你……〃
  锁锁点点头,〃三个月了。〃
  南孙一时没想到,只是怔怔的,没作出适当反应。
  〃你快做阿姨了。〃
  南孙把手伸过去,放在锁锁的小腹上,没想到有这一天,有一刹那的激动。
  情绪要国是来分钟才平复下来。
  她问:〃谢家会很高兴吧?〃
  〃才不,谢家明生的私生的子孙不知有多少,才不在乎这一名。〃
  南孙说:〃那只有好,那就生个女儿,陪伴阿姨。〃
  〃你也快结婚了,到时会有自己的孩子。〃
  南孙一怔。
  锁锁像是很知道她的事情,忙安慰;〃小章的事业稍微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成家,干他那行,极有出息,你大可放心。〃
  〃你觉得吗,我们在一起,好像已有一世纪。〃
  锁锁笑,〃有了。〃
  这一段日子,南孙与锁锁又恢复学生时期的亲近。
  她陪她看医生,看着仪器屏幕上婴儿第一张照片,腹中胚胎小小圆圆的脑袋蠕动使南孙紧张不堪,锁锁老取笑她夸张。
  她把锁锁扶进扶出,劝她把香烟戒掉,监视她多吃蔬果,这孩子,仿佛两人共有,锁锁不适,南孙坐立不安。
  南孙也曾纳罕,谢宏祖呢,为何他从不出现,为何锁锁独担大旗,随后就觉得无所谓,第一,锁锁情绪并无不妥;第二,她们两人把整件事控制的很好。
  南孙主持间小小百货代理行,根本不包括在谢氏船舶企业九间附属公司及三间联营公司之内。
  南孙并没有幻想过什么,她明白所谓拨一间公司给谢宏祖打理其实是个幌子,不过,假如把代理行做好,生活费是不愁的。
  接着几个月,南孙完全忘记她念的是英国文学。
  她与公司的三个职员日以继夜做着极之琐碎繁重的功夫,往往自上午九点开始,晚上九点止。
  连锁锁都说:〃南孙,卖力够了,不要卖命。〃
  公司里连会计都没有,交给外头可靠的熟人做,南孙事事亲力亲为,唯一的享受是回家浸热水泡泡浴,以及把一头长发洗得漆黑锃亮。
  可喜的是同事间相处不错,只有工作压力,没有人事纠纷。
  谢氏名下有九艘油轮,二十二艘改装货轮,总载重量二百五十万吨,船上日常用品,皆交由南孙代办,伊立定心思不收回佣,即使是一个仙。
  南孙没有告诉小章,她的老板是朱锁锁。
  章安仁老觉得南孙和这一类型的女子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一阵子,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疏,聚脚点通常是南孙寓所,幸亏有这样一个地方,否则小章更提不起劲,一上来他通常喝啤酒,看电视新闻,也没有多大胃口吃饭,就在沙发上盹着。
  他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南孙觉得他们仿佛是对结了婚十二年的老夫老妻。
  一天傍晚,章安仁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
  南孙不去理睬他,只顾看卫星传真新闻片断。
  跟全市市民一样,她看到那位著名的夫人,在步出会堂时在阶梯摔下,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