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明霞光灿





  “花魂已破,大小姐大错铸成,生路被她自己堵死了。”方总管冷冷道。
  追命来气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比不上一株花么,这是什么道理?植不出新花种就这么要紧?”
  “是。”方总管一口回应,“在折花山庄,人命的确不如新花种。南方总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我要  在这里处置破坏山庄繁荣的败类,与你无关!”说着手一挥,一直在一旁待命的两个大汉齐齐逼近了一步。
  “呵,”追命冷嗤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大老爷们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不公平的事我追三爷能不管吗?”
  “我折花山庄本不想与你为敌,若你执意干涉本庄内务,那就休怪方某得罪了。”方管家与两名手下又欺近一步,双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花怨暮淡淡的一声呵斥,仿佛所有的唳气都于无形中消解了。
  只见他从从容容地走到追命面前,从从容容地发了话,“看来宅心仁厚的崔总捕是真的有心救想容?”
  “你想说什么?你是他哥哎,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说过,方伯做的事,我即使身位庄主也无权过问的。”花怨暮摆摆手制止了追命的责问,又看了看听天由命的花想容,“要想舍妹无事,在下还有一补救的方法,就看崔总捕肯不肯合作了?”
  追命横他一眼,大大咧咧地把手一伸,“切,有办法你不早说!有什么事,只要我追三爷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听说崔总捕从小酒不离手,日日斗酒三百?”花怨暮斟酌着用辞。
  “是啊,这在江湖上已不是秘密了。”追命笑得无瑕,“人出名嘛,没办法。不过斗酒三百就带点夸张了,偶而才会喝那么多。”
  花想容受不了地翻他一个白眼。
  “那崔总捕喝下第一口花魂酒时可有感觉到花魂的殇?”
  “呃,是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追命回忆着自己喝花魂时那一瞬的心悸。
  “你真的只喝了一口?”花怨暮平淡的语气忽带了点急切。
  “他真的只喝了一口。”花想容代追命回答得甚为郑重。
  追命颇奇怪地看着两兄妹。
  花怨暮美目微垂,略一思索,抬头又是风清云淡难以捉摸的笑容,“那就对了。”他转首对方总管欣然道,  “方伯,崔总捕的血液中早浸透了多年喝酒而积累的酒气,再加上花魂酒未完全的精华也都被他喝了下去,所以若是能借得崔总捕的一些血,从此刻开始每三日灌溉一次,不到两月待酒魄结苞,其功效与花魂如出一辄。”
  方总管面上也有了些慰色,却还是板着脸道,“那得看南方总捕大人是否乐意帮这个忙了。”
  “是啊。”花怨暮自顾自地叹气,“血乃人身元气之精华,如崔总捕不欲协助,我们也不能强求。”
  “对大小姐老夫也只能依庄规办事。”
  “停!”打断了主仆二人颇有默契的一唱一和,追命骤然看见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钉在了他身上,动也动不了,挪也挪不走。
  “哈扑,哈扑,……”如风终于受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异香,尽管通灵性的它明白主人可能正在决定一件重大的事,它还是接连不断地打开了喷嚏。
  追命蓦地觉得头大,头大得厉害,还不得不说出那句让他更头大的话。
  “谁、谁说我不愿意帮忙的!”

3 重大的理由
  折花山庄。
  布置雅致的厢房。
  外面花色撩人,里面春风送香。
  追命卧在躺椅上,安静地阖着眼,乌黑的发散落于藤椅的自然编织的纹理间,偶然有几咎调皮的发丝抚上了静白的面容。细密纤长的睫毛投下一道轻浅的阴影,随呼吸微微颤动,如同静夜月光下湖面泛波的韵律,摇摇曳曳,水波不兴。
  他右臂上挽起了些袖子,露出一小截玉白温润又内蕴劲道的手腕,一道细细的血丝仿如一圈缠绕的红线,衬着莹白的肌肤,异样地惑人。一只精致的碧玉碗置于地上,正好接住椅中人自右手腕上滴落的鲜血。
  估摸着蓄了小半碗血,用量足够,花怨暮看看那似乎睡着的人,面露笑意,拉起追命的手帮他止血,精心地涂了些膏药,还用一方丝帕擦尽了手腕上残余的血迹。
  “这么多就够了?”一抬眼,花怨暮正对上那人清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双眼。
  “以后每三天取半碗血。”不由对他语气里的天真感到好笑,花怨暮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放心,光有这点血远远不够。”
  “大不了就几大碗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追命一副生龙活虎的劲头。
  花怨暮怔了怔,脱口而出,“你这个人,一动起来,跟刚刚的模样简直全然相反。”
  追命把袖子捋捋好,并未注意到他的话,反而想到个问题,“既然你保证帮我把如风和公文送到六扇门,又为什么非要我把腰牌和平乱珏也摘下来?”
  花怨暮挑眉一笑,突然很有兴致逗弄他,“那你为什么这么听话地摘下来?”
  “我以为你肯定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呀。”想当然的小孩口吻。
  “所以你很想听听这个重大的理由?”
  “恩。”小孩期待地点头。
  花怨暮笑了,笑得比追命还灿烂几分,“没什么,我不过觉得你那金腰牌和那块玉造型太丑了,我不喜欢。这个算不算重大的理由?”言罢扔下这块僵化中的石头,向庄主独属的秘密花房走去。
  “花怨暮,你敢耍我?我以后就叫你小骗子!你别想在我手里翻得了身!”追命对着那个优优雅雅远去的背影气鼓鼓地挥拳。
  “追命哥!”花想容不知从哪条走廊跳将出来,拍拍追命的后背。
  “什么事?”气还未平复下来,追命连带着对花想容也是恶声恶气的。
  “瞧这样儿,跟小孩似的。我哥惹你啦,别在意啦,他就是这么个冷冰冰的性子。”花想容心道这人真是心思单纯,生气的样子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来,喝点红枣枸杞粥,很补血的喔。”拎了一个大瓷罐就凑上来。
  “粥?”皱了皱漂亮的鼻子,追命摸到了腰间的酒袋,“还不如喝酒来得补元气。”
还没喝上一口,倒被花想容一把夺了过来,“哗哗”全喂了廊台上的盆栽植株。
  “喂,你……”
  “现在不许喝酒。你给我先把粥吃了再说,本小姐特地吩咐下人熬的。吃完粥,我再让你尝尝我哥酿的果酒,比你的酒好喝多了。”花想容发挥大小姐本色,拖了追命就走。
房间里,圆桌上。
  “好吃吧。”花想容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追命看。
  粥本身煮得香甜可口,的确不难吃。
  “还行吧。”追命对酒以外的食物没有很高的鉴赏力,用勺吃了几口,觉得这样太慢了,干脆拿了个碗喝酒似的大喝起来,反正也不烫舌头。
  “还真是个酒鬼,吃什么都像喝酒。”花想容笑他,又低头拨弄着自己白皙柔美的手指,“你说,我哥他刚才捉弄了你,还笑了?”
  “对,我没见过笑得那么可恶的人。”追命放下碗,又勾起满肚子的火。
  “他,从来没对别人这样过。”花想容恍了神,“难道他真的相信那说法……”
  “怎么了?”追命研究着花想容的表情。
  “我是说,”花想容转眼笑道,“你为了我才被大哥他们强留在山庄,还要借出血,有没有……后悔?”
  “后悔。”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追命观察着花想容急剧变化的脸色,“当然后悔。被你们兄妹两个合着伙来整我,不后悔才怪!唉,有什么用呢,后悔也是我自找的。”
  “是吗?”花想容把剩下的半罐粥推到他面前,“这个也给我喝掉。”
  “你竟然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我是在报恩啊。”
  “为什么我觉得你报恩的方式像报仇?”
  “废话少讲,不然我什么酒都不给你喝了!”
  ……

4 国仇家恨
  夜色温柔。
  折花山庄待月楼,是决定山庄大小事务的三方聚首会晤之重地。
  三方,庄主花怨暮,左总管秦浩,右总管方全。
  花怨暮凭窗负手而立,听着秦浩的报告。
  “参知政事明镐,御史赵佧,知谏院范镇、台谏侍从庞籍、右相韩琦分购本庄蓝姬、白月、红绮、药鹃、紫晶各一株,并都表示对庄主即将培育成功的沾水成酒的酒魄深感兴趣。”秦浩脸型圆满,以他的年纪来说算得上是白白嫩嫩的了,两撇眉毛又淡又稀疏,加上肉多了点,猛一看上去还以为是没有眉毛似的。他年约五十岁,比右总管方全要年轻几岁。与脸面方正、执法森严的方全相比,两人正好是一刚一柔,一肃正一圆滑。生意场上的机灵善变,非秦浩不足以胜任。
  花怨暮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一笑,“秦叔真是好本事,此趟一番京城之行又为我折花山庄增添了几多靠山。”
  “不敢,老夫哪有那么大面子?他们不过是仰慕折花山庄的奇花异草,顺道交个朋友罢了。”秦浩满脸堆笑,必恭必敬地向花怨暮作揖,只是这敬意中包含了几分故意泄露的虚伪。
  花怨暮暗哼一声,乍然提高音调,“明人不说暗话,秦叔之所以向我奏报这些人,恐怕另有原因吧。” 
  秦浩未答话,朝方全使了个眼色。
  方全便端正了身子,一字一句似是从他嘴里蹦出的一连串实打实的铁珠子,硬梆梆的不留半分情面,“庄主说得没错,这些人都是在朝中弹劾过狄青将军的官员。我们折花山庄发展到今天,已经是天下有口皆碑的花庄,实力雄厚,若有人买我们的花不几年就病死了,亦没人敢怀疑到折花山庄。所以从今后,折花山庄要在花上动什么小手脚,无须再顾忌给人留下口实。庄主若能借下一季花展酒魄面市之机,凭着暗植于酒魄内的毒性将这干买了酒魄的人暗中除去,对狄将军会有莫大帮助。”
  “混帐!”一道清音劈下,将方全的一串铁珠子断了个干干脆脆,散了个七零八落。花怨暮一掌拍向身边的红木茶几,震得几上的茶杯颤了几颤,溅出一片水花,“你们竟要我利用折花山庄的花做杀人工具!还不经我同意私下四处活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庄主?”
  “庄主!”秦浩的圆脸更圆,皱纹更皱,说话的腔调全没了奸猾的味道,“我秦浩和方全对折花山庄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倒是庄主你,可还记得这折花山庄是为何而建的?”
花怨暮一咬牙,一双明眸几乎要喷出火来,炽艳得令秦、方二人心头一怔,“那只是你们自以为是的想法,至少祖母她老人家从不曾为此逼迫过我!”
  方全虽见主子气得冒火,该说的还是要说,“当年祖上被赵光义赐牵机药之际,以性命托付我们两对父子好生照顾潜逃出去的莹妃母子二人,待他日子孙有成矢志报仇。莹妃携了先祖相赠的财宝建这折花山庄之初,也曾立下血誓,定要折花山庄的势力混入大宋朝廷,坏他朝纲,乱他天下,俟机还我李家江山……”
  “够了!”花怨暮在两人面前来回走动,一改平日的雍容气度,“这些不牢方叔你再念一遍!问题是,狄青根本不是我们的机会。”
  “老夫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秦浩不紧不慢地、不温不火地说着,“狄将军平岭南侬智高之乱,战功万众瞩目,升至枢密副使,有调兵遣将之权。出身行伍而位居枢府,在赵光义以后未有先例。”
  “枢密副使怎么了,区区枢密副使能翻得了赵家天下?陈桥兵变夺了他人皇位的赵氏最怕的就是臣下重蹈他们的覆辙,故尔对武将是重重猜忌,处处置肘,层层设防,狄青以武人身份担任一向由文官任职的具有发兵之权的枢密使,在朝廷已是众矢之的,备受猜忌,自身难保。”花怨暮反驳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正因为狄将军以武人之身入驻了枢密院,老夫才认为机会难得。赵家可以借兵变黄袍加身,别人也能依样画葫芦。他防范再严,也防不了人的野心。况且狄将军之子已与老夫有过接触,言辞之间对那些不通军事的文臣的弹劾颇为心寒,若有外人相助,加上皇帝信重,狄将军大可在朝廷站稳脚跟。”
  “皇帝信任?你以为皇帝真的会信他?”花怨暮冷笑,“折花山庄几十年基业,你们真想把它赌在一个随时会因有犯上作乱的嫌疑而抄家灭族的不相干的人身上?”
  “何来不相干之说?狄将军让其子向我们承诺,若他得势造反成功,定当奉还南唐故地,届时庄主你也就完成了复国大业,不辱先祖了。狄青这虽为拉拢之辞,但只要他造反,凭我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与辽又暗中亲厚,还怕掰不倒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