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夺
目给剜下,挖出几个空黑的洞把自己装进去。突然,他却又是平和的开口了:「
为什麽你就不似以往一般呢?」
「你若是跟以往一样,那我……」他说著突然又泄了死,颓然倚在窗旁又贪
婪的往和尚看去。
突然和尚就明白了,虽是这般零零碎碎,可他毕竟最知道某人的心。呵呵,
呵呵,原来,原来……从不知某君是如此体贴细心,四面的网一张也不放,待那
馋嘴的黄雀一来,就全都被那布置好的草人所诱,从此进退不得。
「……你自已死了,也要把我拉到坟墓里去……」
他含恨的目光一放,然後又嘻嘻的笑起来。傻呀,和尚!原来都不过是猜测
自己心意的替身,公子……这人选得可好!概贪著能让他旧欢难忘,亦贪著能令
他喜新厌旧,这般一来某君既能安慰自己,又能坐实和尚一条死罪……这人选得
挺好的!
和尚跌跌撞撞的往一角扶去,心里越发懊恼。是哦,天底下哪里会有便宜的
事?要当上皇帝又岂是一张纸可左右的?名份、权位、人心,缺一不可,他的那
位六公子又有何能耐?这回是傻了、痴了,竟是这般痴心妄想,天真得以为凭一
个不甘心就能掌控天下?!他彷佛已经可以看到,以後公子会为著一个矫造圣旨
的罪名咬一个馒头,就在那刀光之下,和著血呜呜的掉了头……
不,不,心知肚明,这朝野何曾是如此孩童玩意,他怎会又跟著公子的傻念
头转……
和尚凄清的把目光移向某君,心里也知道这是进退两难,若是勉强把公子扶
上了,等著不过是阴谋颠覆谋朝弑位诸般指责;若是就这样放弃了,他和公子也
就这样恩断义绝。
是哦,当初和尚自己也说过,他之於他的价值只不过是……
「你是把我往坟墓里拉……」和著血在白齿上扭曲了本相,和尚暗暗淡淡的
身影摇著,却如枯指般抬手向往对方指去。
而某君不过是笑笑而已。
其之九寄问世上人(上)
此时,天地间静寂得仿如从未有过风浪。
一切都尚在混沌之中,被压抑著压抑著,缓缓的挤压成某种的布景……或是
明天的一朵花,或是那道旁的一根草,未知道还未可以知道,一切都尚未发生…
…
然後,又都发生过了似的。
「你何必要这般猜度。」未几和尚也笑了,是这般客客气气的,随而又弯身
把纸笔拾捡起来。和尚随便的看过某君一眼,手指拿捻著笔尖的朱砂,寻了一方
桌面,又用掌心把纸面抚平,随而提手沾起笔来又接续的写。
这下子反是某君失望极了。他就似是一个蒙著皮的骨头灯笼,摇曳摇曳,虽
只剩得两个洞眼偶然间晃起的、不失明亮的虚浮火光在动,却一下子被扇灭了似
的!怪哉,他正等著和尚的控诉,他把铜锣声都张了,五排椅都布了,怎生就在
这里出了差错?没道理,没道理,明明那身姿眼神独白都到位了,为何偏偏就在
终局失了分寸?这是不应该的、没道理的,明明这个人……明明他的小麻雀是…
…
那快意一旦消亡,便促某君悲怆的抬头,两泽黑圈直直要把和尚吸去。可他
拉也拉不住,唤也唤不到了,和尚只是平静得有如个初习字的孩童般,正一笔一
笔地,刮出所有的欢喜所有的愁。似乎连某君走前了几步也听不见,似乎连某君
正在看他也不知,似乎似乎……
「你……你……」他似乎连某君胸口上就要裂出血来也不知。
某君仿如呻吟,又仿似悲呜,那惨淡的声调一直持续,偶然随著乾扁的手按
下,一时又被枯朽的乾燥烧起。某君似乎每喊一声都要後悔起来,连生张起爪扑
前收起,又疑神疑鬼的扫视向四间,未几某君见和尚仍是不动,又不免失望起来,
伤心的低垂著两肩走,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情。
他怒了、急了、怕了,耐不住性子上前瞧一瞧,匆匆又在看见以前收起目光。
某君缓缓的细察著,尖起腮来就像狐类般多疑而且小心,收紧了一点距离,却又
随时可以退去。「啊!」突然和尚尖促的唤了一声,某君就急急的准备要笑,可
细瞧一下,原来不过是错下了一点笔墨而已。於是和尚又閒閒的捻起袖,换了一
张又再下细工的写。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却又觉得是好久以後,和尚才知道某君正在看。这下子
他方懂得作态的笑了,微微的像朵雾里花,悄悄的如月方白,万千的形容叠来,
就是轮不到用上那只野鸟的名儿。
某君遥遥的指他一指,就似是突见仙山现眼前的方士,也不知先该跪拜还是
叫唤,来来去去不过是反覆著思绪:「你……你……」
「皇上,皇上,呀,不多唤就怕没了似的……」和尚满意的一笑,看著那字
儿,又看向某君,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原来都是某君的名儿。
和尚低低的抑叹著,可惜的朝向远方一眼,却又道:「你何必要这般猜我?
他确实也像你……」
原来都为痴心妄想,全部皆是痴人。
然後那双眼睛凝定了,似有所思的,似有谴责的往人看过来,待将你都看得
通通透透了,却如烦厌般一把掉开过来。然後某君不看了,和尚也不看了,突然
一个急急的踏著步,身子一偏拐向外间来,旋而随著那匆匆节奏拂袖而去。
和尚却像死了一般跌坐下来。
他发了好一阵子呆,又呆坐了好一会,突然慌忙的坐起,两手乱拨开地上杂
乱,瞬而又忍住了所有声响。和尚白著脸乱扫向四方看,上一刻还想待,半分後
又改了主意乱冲著门直跑起来。
和尚走得全没规矩,只管撞著风来碰著墙去,那些边边角角都难不住他了,
一下儿被跨著、撞著、擦著来去,碰得上边都沾著腥气也不肯停,後来更是遇上
道也不走,勾起那锦锈丝就直往水里跑。
那水倒也是不分好歹,见了人就只管往里面拿,教和尚湿一肩沉一肩的,呜
呜的劊凑踉ィ缓枚舜艘簧;剐乙蛑尘男囊猓饫锢锿馔獾娜?br /> 都给撤了,不然教和尚这般一弄,不成又是宫中一件大事。可这下子和尚又哪里
聪明到这一点上,满心都只怕某君变了主意,开口就拿,情情欲欲爱恨缠绵都敌
不过一个「生」字,亦不过一个「生」字。
不甘!不愿!不可!和尚直像遇了鬼般奔著,丧了一幅华锦又或是掉了几根
织花,揉著眉间的水直往草上石旁扎去,教陆上的风一凉,却又想起水里头的好
了。他回身往湖心看去,正是陶醉,忽地又教亭中晃晃的几片鬼影惊了!张起嘴
来就要拚命的跑,扬起手来却又似别人欢腾时的模样,他看来既是满脸惊恐,又
是满脸愉悦……他知道了,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诱他回去送葬!可又怎
样?是啊,装作些什麽,他就这麽一个小人,还能让他怎样?
和尚跑过草又踏过花,走上石板道又教赤热的温度灼得浑身冷颤一下,那不
安衬著让人难过的蠕动,爬得他满身都是疙瘩。和尚稍一踱步,不过是想抱肩抚
慰一下那不中用的肩膀,身後却厉厉的传来一叫——「啊!——」
那声尖尖的接著些什麽,和尚却是听不出来了,只是当他随著呼声回头,双
眼却一时发了瞎,糊里糊涂的辨不清四周,教他终归逃不过,就被身後的东西黏
压下来。
石板路还是灼灼的,和尚死命的往前爬著,十块指甲都要扳了出来,就像蝇
虫飞舞前都会硬起的板翼般,眼看就要全然扬起翻动而飞,身後却是越发顽固的
要把他收下来。紧紧缩著的那分寸柔软正如铁枷般逐渐把他钉死,然後随著时间
把他的身体收成指圈儿般狭,在耀阳下晒成枯竭的人乾,再像他的祖先那样被制
成一块块板子,从此只能随著他人的际遇升荣衰竭。
他不能这样,怎可以这样呢?「不要……不要……」和尚悲鸣著呼啸著,呜
呜的竟是哭了起来。突然有人擦他的眼泪,细细的轻柔的擦拭著,空出一个锁来,
柔著五指如莲般细意抚慰。
暖暖的一口气喷来,原来是公子正柔声的在说:「怎麽了?和尚,你这是怎
麽了?事情……」
一下和尚眼睛明了,心窍也通了。此行他虽走得匆忙,可还没有忘了带那簇
新的纸,没忘了拿那方印信……和尚不自觉的扫弄著腹前,滴著满脸的水,却又
正色往公子道:「你听住,我对得起你,对得起你有馀了……」
其之九寄问世上人(中)
将所有乱哄哄的事情收拾一遍,待和尚明白时,他又回到了那破寺之中。
当然这间寺庙己被妥善的修缮过了,新糊的窗纸再也不漏风,屋後的瓦顶再
也没少了片,水滴弹的舞曲风光不再,半壁新裂的皮影戏也都完满散场,所有东
西都妥妥当当的,自然也缺了蜘蛛丝网閒閒伴人深眠。可和尚却是再难睡得下了。
世上岂有为何,只剩果报。z 和尚翻一翻身,叠了沉厚的空气来又扇过去,
才教这死透了的房间缓过一点气来。想也不曾是未有凶险,想也曾是藏这家躲那
家的胆颤心惊,先时他也未尝不怕某君心意逆转,又或是洞悉了什麽破绽,回心
转意就要把他一刀剜了。可当这事情一缓下来,却像那一杯下口的姜汤,瞬促抚
平了心间冷颤,进而越发显得无所事事。
这月来和尚或是坐著,或是站著,或是侧躺在卧椅上,閒閒的梳扫著手下的
纹理,或是平硬的,或是松软的,却都是失了温度的抚擦。听说事情经已过去了,
听说皇上龙体经已大安了,听说边关战事和了,听说那「破破寺」终归回复昔日
风光了,走动的人乏了,也就自然不来。和尚缓缓的支起手臂,挥动起来却唤:
「水寂,水寂!」
水寂匆匆自外而来,竟也是一脸茫然,良久才懂说些平常话语:「师父,你
找我作甚?」
「不,没。」和尚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拉了拉那鲜嫩的手近来,却被
甩出刺肉的痛!只见水寂突然惊了,一扎脱开了和尚的触弄,满眼却都是徨恐的
慌。
和尚正想开骂,却又没气力了,怠倦的就此随它而去。他懒懒的碰著嘴唇,
正想要唤谁,片刻却又想到前些时候都一并把人散了,单剩下了一个水寂留来陪
葬,嘴里又懒得再说什麽。只是他偏偏眼,遥指一下桌上的破壶破杯,就教水寂
不期然的撇动过去盛一碗茶。
水声冲冲依旧,茶气上腾的瞬间沸得人眼目迷离,却又教人舒心。水寂笨拙
的避过新摔的破口,寻了个油滑的边沿把茶送上来:「师父。」
「嗯。」和尚懒散的哼一声,接在手里只受著那茶热疼。争什麽?还争什麽?
尽是如此亦己过去,这般閒閒不就好了,何苦自寻烦恼?啊,原来某君也是个聪
明人。
和尚缓而笑了,随著那思绪一偏沉了嘴角一头,他这虽然荒凉难堪,可也非
地处偏狭,何而久久不来?呵呵呵,都处身在京师之中,何以多年来相见不相识?
淡了,也就化了,就是有人灵顽不灵,才教此事焦烂薰出俗气,从来又有哪事不
是这般通透。看不出来?不过是不愿信而已。
怕只怕人虽近,心里已藏天涯。y 接而他终於低头去一品茶香,烫坏了舌头
也嚐不出好坏,其实和尚也不是在喝茶,只是教手里有个拿捻,心里也好过些。
都这些年了,只怕某君还是等著他不请自来;而他呢?怕也是等著谁人不请而来
了。
然後洋洋得意,然後高傲自持,然後随他选著煎烤煮炸,然後随他心意爱要
不要。谁又曾在乎过,稀罕过什麽事儿?某君於他,也不过是这麽回事。和尚低
下头来越沉越沉,水寂见了正要替他上枕,却又突然教他一声惊了。
他说:「水寂,去给我把前门扫乾净来。」b 然後和尚却先於这声而起,扶
了这扶了那的碰出路去,近来他已是改了习惯,再也不探那爱疼的胸腹,却日日
留连在木搭的小门前踱步。和尚总是这般缓而不急的看著水寂拿起扫帚,顺著他
教的步法舞起地上尘灰几许,扬起过後又整出一里体面。
只是这时水寂也是失魂落魄,扫清了这方又踏乱了这块,左右的扫来竟是打
了个和,不比以往差,也见不得比先时好。可和尚这亦不怪责,心思全然落在「
阑珊兴」上各门各户,留心著牛马羊驴蹄声,留心著远方可有尘土飞扬,可看著
看著也不知是为什麽了,只是单纯的仔细留心著,彷佛这与生死相关的大事。
每当此时,和尚就会搓著手上的一方锦布,花色水寂认得,就是在先时某些
日子——许是和尚方被人拥著回来以後不久——用来裹东西的布。这事情说来倒
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