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度,楼月引
三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黄泉楼。
月圆夜,只要你在城中任何一棵树上挂三盏红灯,守在树下,不久便会有一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告诉他你想知道的情报。三日之内,无论你身在何方,都可收到一支绑有情报的箭。与此同时,你也会失去与情报等值的东西。
也许只是钱财珠宝古董,也许你会得到一封信要你做什么事,也许你会莫名其妙受了重伤,也许……你失去的,是你的性命。
八月十五夜,明月孤高。光似水银流苏,倾泻而下,映得天地一片银灰,又似落雪。
“红软帐,绿罗绮。红颜如骨,浮华若梦。”
对月亭,人对月。他一早便已坐在亭中。一壶酒,一把琴,自在逍遥。
“莫问过,苦来多。叹一声前程似锦,却与何人说?”
刚到亭外,他就听到了这曲词。不觉站住了脚。听完,他蹙起了眉,倒有些不信,这样的词句是会从那人口中所出。功名利禄,锦衣奢华,不都是他不择手段想要得到的吗?
“你来了。”坐在亭中的人没有回头,只是兀自又拿出一个酒杯,斟满。
“恩。”来人什么也不多说,在对面坐下。
“谢谢这三年来你陪我过中秋节。”青衣飘飘,他一手端着酒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扬眉一笑,饮尽杯中酒。
“我答应了自不会反悔。但我没想到你真的来。”末了,他又加了一句。然后仰头一饮。
面若书生的人抿唇一笑,不置可否。伸手为他又斟满。“说的也是,你我都没有料到。所以说啊,你我根本不知音,也早就不是知音了。”
那人沉没,望着杯中倒映的月。
是啊,不是知音。那些过往,是无法泯灭的。他没忘。他是戚少商。而他,是顾惜朝。
顾惜朝侧身望着他,似乎想从他那里要一个答案。可惜,根本没有答案。于是他松开眉眼,笑地风轻云淡,“有些事还是不追究的好,过一日便算一日。”
“说的对。”戚少商也笑,举杯饮酒。
“下个月,你就要和息姑娘成亲了吧。恭喜。”他突然说。
持杯的手一顿,他望向他,却似乎有些狼狈地别过眼。他点头。
顾惜朝却又笑了,唇角勾起,“我问你占一卦如何?”
“你会卜卦?”这倒奇了。他虽知道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知他还有卜卦算命的本领。似乎天下间就没有什么是他顾公子不会的。
略带嘲讽地笑,他从袖中掏出龟甲,放入三枚铜钱。
晃动龟甲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煞是动听。
最后一声结束,顾惜朝将铜钱轻轻倒出,在石桌上排开。“若我告诉你,你的亲成不了,你信么?”
拧起眉,戚少商没有说话,可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不信没有关系。他收起龟甲铜钱,自斟一杯,说,“信任是可以轻易得到却又更容易失去的。我不强求。”
“你忘了,是你让我无法再信你的。”算是指控吗?他们之间还存在信任这种东西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但是,戚少商,你似乎不记得我根本没有对你许诺过什么,又何来背叛?我是对天起誓,可那又怎么样?这老天是瞎眼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顾惜朝半嘲半恼地说,眼神却没了焦距。然而,如夜空亮起了第一颗星,他的双眼迸出银河般的璀璨让人迷失。
戚少商醉了。蓦然清醒,错愕地别过头。
是,他说的全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他才更加痛恨这个将他献出的真心摔在脚下践踏的人。“老天……真的是瞎了眼。”
先是一怔,顾惜朝又笑了,“若天有眼,我早就死在你的剑下了。”
他不语。长臂一伸拿过酒壶,一杯接一杯,好像喝下的只是水。
顾惜朝由着他喝。拿起三弦琴,轻拨一声,望着月,“半年前我遇到一个奇人,他为我算了一挂。后来,他问我要了些东西,我就请他教了我十天占卜算命之术。”
“十天?”他转头望向他的侧面。
“足矣。”他微微一笑,弹起琴来。
似有弱柳拂风,细流轻淌。在这琴音里,戚少商看到一片春色。比之当年,多了些许清灵,少了肃杀,更能感化人心。而他却突然惊醒,刹那间一切都碎在眼前。似是一场梦。然后,他看见弹琴的他。
“为什么你还要来京城?”
“不行吗?”顾惜朝停了下来,看向他,撕笑非笑。
“你该走的。这里,太危险。”戚少商一声叹息,却不知为何而叹。
“天下间,又有哪里是不危险的?我不想逃。”低头重新弹起,他眼中的光清明如月,仿佛洞悉一切。
最后一杯未满,酒壶已经空了。他对着半杯残酒,苦笑一声。
“答应我一件事。”顾惜朝闭上眼,似乎沉醉在琴音中,连笑也是虚幻的。“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在对月亭不在中秋夜。”
身形一颤,戚少商久久才吐出一口气。饮尽杯中苦如黄连更胜三分,艰涩难咽的酒,他重重地,叹息一般说出一个字,“好。”
得一句承诺,弹琴的人仰头对月,笑如春风。
看着那张被月光映的惨白的侧脸,又被那琴音徐徐穿透了心,让他有种极细微又尖锐的痛,啃噬着心。
“你……这些日子都在什么地方?”
琴音戛然而止,他看向他,一惯的浅笑,骄傲轻蔑目空一切。“我所处之地,已非人间。”
戚少商从那双从来不知畏惧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却又难以捉摸。但那不安,让他不想知道。宁可永远不知道。若知道了,便就此万劫不复。
夜静默,它向来只给予黑暗。月静默,因为它不懂什么是温暖。
对月亭中,两个静默的人,似乎想从这沉寂的时空里抓住什么,却又两手空空。
顾惜朝有片刻的失神,随后付之一笑,都成过眼烟云。“你大婚之日,我会送一份大礼给你。”
“你……“他可以出现么?戚少商蹙起眉。
放下琴时,他看见了那个折起的眉头,不禁失笑,“放心,我不会出现的。”
他摇头,满是无奈。
“但是,我劝你记住我卜的卦。”顾惜朝歪了下头,笑地邪恶中透着莫名的孩子气,“我的占卜,是很准的。”
六月十五,对六扇门来说,是个大好日子。
大门之上被贴上大大的红色双喜字。红灯笼,双炮竹一样都不少。似乎召告天下:谁说捕快不娶亲的。
新房里,一脸春色面如桃花的新娘子,美得连世上最明艳的花也无法比拟。尽管她的年龄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可她还是那个让无数英雄折腰的江湖第一的美人,无人可以替代。
戚少商站在她身后,与铜镜中的她四目相接。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柔声说,“以后,我们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好不好?”
“恩。”息红泪笑了,倾国倾城。
恍惚间,他却听见一把声音在耳边回荡:若我告诉你,你的亲成不了,你信么?
“少商?”看着他失神,息红泪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蓦然清醒,他对她微微一笑,说,“最近工作比较多,没事的。再等一会儿吉时就要到了,你先休息一下。”
她突然拉住他要离开的手,说,“成亲之后,我们回毁诺城好吗?”
“不。”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的话,不只息红泪,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少商?”他奇怪的表现让她感到不安。明明他就在身边,她却好像没办法抓住他。这种感觉太陌生,让她恐惧。
原因?会有原因么?还是要告诉她,因为他放不下那个人?戚少商狠狠闭了闭眼,然后抱住息红泪,“好,我答应你。我们回毁诺城。”
她笑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阴影。“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他眼前突然浮现一张脸,自负又轻蔑,却惊才绝艳。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不会,不会了。”
火红千层帐,一双大红喜字那么刺眼。
“一拜天地~!”
一声高呼,他和她对着天地叩拜,许一个今生。
“二拜高堂~!”
第二声。他和她转身,对堂上坐着的诸葛神侯和穆鸠平叩拜,以次为证。
戚少商没有笑,他笑不出。这是承诺,是责任,是每个人都认定的结局,是他曾日思夜想不惜放弃一切想要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息红泪,他不再爱得那样深了。
“夫妻交拜~!”
最后一声响起时,他却像没有听到一样静立不动。
或许,有什么变了。是他变了心么?那究竟是谁让他变了心?戚少商脑中一片混乱。他想起一个人,于是更加痛苦难挨。
他和他之间纠缠了这么多年的,究竟是多大的孽债?要怎样才能还得完,再无瓜葛?
突发的状况让喜堂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这个新郎倌是怎么了?
息红泪直起腰,透过红盖头看着他。她不敢相信,在这个时候他会反悔。为什么?她越来越不明白。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正在此时,一声高呼打破了僵局。
——“黄泉楼送上贺礼!”
“黄泉楼”三个字,像导火线一样引发了巨大反应。众人惘惘不安地望向门口,那个走入大堂的灰衣男子。
他放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礼盒。盒上绘着壮丽的山河图,栩栩如生。那男子面带微笑,七分骄傲三分轻蔑,竟有莫名的熟悉敢。他说,“奉楼主之命,献上薄礼。祝戚大侠和戚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完,他打开了礼盒。
里面的东西让戚少商看完如遭雷击。他突然想到那个人曾对他说,“我所处之地,已非人间。”黄泉,不就非人间吗?他胸臆中燃起烈火,却又有尖锐的痛苦穿插其中。他早该想到的。
礼盒中孤零零躺着三件东西:炮打灯酒,三弦琴,杜鹃醉鱼。
哈!当他是被刷的傻瓜吗?
什么卜卦?明明是他有心要让他成不了亲,早就设下了局,请君入瓮。
“你们楼主在哪里?”戚少商瞪向灰衣男子,目光灼灼。
那人微微惊愕在他那凌人的气势中,却有莞尔一笑,“楼主说过,戚大侠若要找他,自会找到,毋须我这个做下人的多嘴。”
“你要去?”膝红泪扯下红盖头,涂了胭脂的脸上却是雪白一片,“我们还没有拜完堂。”
“我……”他现在根本没法继续拜堂,他想见那个人,什么答案也好,他都想要。没了杀无赦,没了傅宗书,他究竟还要怎样才会满足?
“啊,对了,楼主说了,他只等半个时辰。”惟恐天下不乱,灰衣人笑地像只狐狸。
“红泪,对不起。”戚少商惭愧地别过头,不敢看她质问的眼神。他大步走出了门,在这么多宾客面前。
“戚少商!”她的泪隐忍在眼眶中,不甘,怨怼。她为了这个男人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个结局?是他以为她会原谅他一次又一次?还是他已经不再在乎她是不是会原谅他了?她不想哭,反而觉得很好笑。
这样让人始料未及的结局,这样的自己,不好笑吗?
戚少商,我放弃了,不等了。这场仗,无论如何我都是输家……
戚少商心急如棼,不知燃在胸臆里的是焦急还是怒火。赶到对月亭的时候,就看见那个青衫的人悠闲的坐在亭中。
“说吧,你的目的。”他直白地问,寒霜满面。
那人正在下棋,和自己对峙,“目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我这个不幸之人看不惯别人幸福吧,遭人嫉妒。”
“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他走到他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
“我从不玩花样。”顾惜朝手捻一枚黑子,眼睛看着棋盘,根本不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说,“怎么,今天不是你的大喜之日么,还有工夫陪我这个闲人下棋?对了,我的大礼你收到了吧。”
“你那份大礼我收不起,黄泉楼主。”戚少商冷笑,开门见山。
这般直爽的性子,似乎是从来没变过。一子落下,他摇头,然后扬眉抿唇,笑地坦然,“大当家的脾气还是该一该的好啊。”
“不要提醒我当年的事!”他看他的眼神一如当年,“我放过你,是因为我以为你会改邪归正,没想到你却还在做着伤天害理的勾当。我真后悔没有杀了你。”
本来还要笑的,他听惯了的。可看着戚少商一派大义凛然的样子,他真的看够了他的大仁大义。顾惜朝突然晃神,然后一个蹙眉无比厌恶,“伤天害理?多大的罪名。我黄泉楼做的是公平生意,买卖自由,何来伤天害理?”
“黄泉楼所收的也包括人命?性命是可以做交易的吗?”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黄泉楼和六扇门是敌对的,他难到要重复当年,还要一幕幕重演?
“不可以么?”擒着笑,顾惜朝像在看个陌生人。
又是那种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只让人厌恶的虫子。戚少商生起一把无名火,他冷冷地说,“我倒忘了,别人的命在你眼里不值一文,我又何苦对一个冷血无情之徒白费唇舌。”
真是尖酸,但他不恼。比这更难听的话他多听过。只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却像根卡在喉上的鱼刺,难以吐出又咽不下去,哽得连胸口都在作痛。可他还是一笑至之,“他们是自愿用命来换的,既然对有些人而言情报比命还重要,我又为何不成全?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