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





  我的思想回来,看着我对面的女孩子。
  他的未婚妻!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我有什么大名?我姓陈,陈淑子。”她说。
  陈淑子,人如其名——如果她说的是真话。
  “陈小姐,府上干哪一行?”
  “家里做小生意,我与荣昌都是家中独生子,我父母很不喜欢荣昌,说他名利心炽,不像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他许多作为都反感。”
  “你呢?”
  “我总是支持他的,你不知道,荣昌地外面很神气,其实内心很……可怜,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怎么会?我愕然。
  “你答应我吗?”陈淑子问。
  “答应什么?”
  她摊摊手,莫可奈何的耸耸肩。
  “你为他,太苦心了。”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一味骄纵,自信十足的富家女,我会有分数,你先请回,我会同你联络,如果心中不宽,出去旅行也好,走开散散心,别对他太认真。”
  她细细打量我,“我喜欢你,庞志怡,你跟一般传说中的富家女完全不同,很佩服。”
  我牵动嘴角,送她出去。
  我很累,躺在沙发上,用手遮着额头。
  不想出去,没有胃口,不欲听音乐。我并没有失恋,或是伤心欲绝,只是失望,对人性的失望。
  荣昌要是不追求我,他一样可以成为庞氏机构的主脑,他人那么能干,高升只是迟早问题,他何必还要耍这种手段?
  陈淑子对他那么好,他完全没有必要辜负她。
  人心难测,我压根不明白荣昌的心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荣昌。
  往日他的声音最令我欢心,他不着边际地讽刺我几句,或称赞我一下,我便会开朗起来。
  但现在连他自己的声音都是低沉的。
  “给我机会解释。”他恳求。
  我很疲倦地说:“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比较谈得来而已,你私生活并没有必要向我公开,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一下子就忘了。”
  他说:“志怡,我们当真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是,你还是我的得力助手。”
  他沉默,“我来看你。”他提出要求。
  “我想睡一觉,我们明天见。”我放下电话。
  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功亏一篑,但我知道我与他不会有什么前途,难道我们还会结婚不成?
  父亲不介意我一生不结婚,但挑选对象的大权,在他手中,他不会随我放肆。
  他并不是慈父,在他的王国中,他一向是专制皇帝,朋友,任我,女婿,得由他挑选。
  荣昌再能干,也不过是七百个雇员中的一个,父亲不可能满意他。这年头还有什么灰姑娘的故事,所以陈淑子是白白给牺牲掉了。
  我很替他们可惜,更替自己难过,我择偶的范围是这么狭窄,不知道嫁的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家,在这一段空虚的时间内,我得不停的来往派对,杀死时间。我的生活闷透了,所以不会知道,唯一的调剂是荣昌,此刻连这一点乐趣都要被剥夺。


  钱,我将拥着钱终老。
  第二天。
  我的心情仍然沉着,但情绪已经受控制。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们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如果要我做陈淑子,我情愿一生寂寞,况且陈淑子也没有得到荣昌,而我,虽然没有荣昌,却有我父亲的财富,我应该心足。
  知足常乐。
  荣昌的样子很憔悴,却仍然收拾得很干净。
  我对他的态度没有显着的改变,只有他觉察得到,我对他是冷淡得多了。
  我们在早上开了一个着要的会议,散会之后,筋疲力尽,但是我没有出去午餐,我叫了一客三文治吃。
  他推门进来。
  我看看他,他坐在我对面,这个人,叫我怎么说话?
  “你为什么不骂我?”他垂头丧气。
  “我为什么要骂你?”我咬一口三文治。
  “我对你说谎,”他说:“淑子确是我的未婚妻。”
  真聪明,前来认错,希望得到我的原谅?
  我说:“你没有说谎,你只是没有说实话。”
  他苦笑:“你如果大骂我一顿,我会好过点。”
  “荣,我们认识也不浅了,你知道我为人,我不会那么着视你、”我很大方的把注事一笔勾销。
  他惨白的看着我。
  “你以为你快要成功?将要做庞家的乘龙快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即使我疯狂的爱上你,权也不在我手上,一切要我父亲批准,如果我脱离他,我跟陈淑子有什骱蠼样?我最吸引之处又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父亲的财产,荣,你太妄想。”我声音中并没有讽刺之意。


  他紧闭上嘴唇,被我击得无还手之力。
  “你想飞上枝头作凤凰,太困难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口去。
  我没有胃口再吃三文治,把它扔到字纸箩。
  他说:“阶级观念真的那么着要?”转过身来。
  “你换了是我,你也一样。”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说:“我仍然觉得淑子没出现之前,我是有希望的。”
  我说:“你不能怪她。”
  “我没有,她也很可怜。”荣昌低下头。
  他们两个人,互相说对方可怜,照说应该有共呜。
  “陈淑子很好,很适合你。”我说得很有诚意。
  “她占有欲很强。”荣昌开始诉苦。
  “爱你才想占有你。”
  “那段爱已经过去,所余的只是恩怨情仇。”他说:“我后悔接受她的赏赐,我非常的不快乐,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这个至大的阴影中,永不超生,有时我希望,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无知,但快乐,在我的小天地内顶天立地般做人。”


  我为他难过,陈淑子与他,都一般倒霉。
  我明白,受人恩惠,人家眼巴巴的盯着,盼望你图报,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娶她吧,除了娶她,没有办法。”我说的是实话。
  荣昌绝望的说:“娶了她更难受,生生世世我们的关系就是主仆,她为我牺牲,在小学里教了四年书,吃得坏穿得怀,就是为了要成全我,那时我年轻,好胜心切,我根本不应接受这种恩典。”
  “性格控制命运,荣,你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她不知我也付出代价。”他整个人像是要崩溃。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牺牲都很大,一个是物质与时间;另一个是自尊。
  “别太痛苦,”我说:“你在公司的地位,绝不会因此摇动,放心。”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是个快乐的人。”他沮丧的说。
  我很温和,“你所要的,已经得到大部份,你应当心足。”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我明白,对你的宽宏大量,我也很感激。”
  “平白少了一个知己,我很遗憾。”
  “志怡,我们仍然可以做好朋友。”他很渴望的说。
  “不,”我摇头,“工作上我仍信任你,但私人感情上,你是个危险人物,我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你明白吗?我是个小心的人;我父亲教过我:志怡,作为我的女儿,你事事要小心。”
  他知道已经失去我这个朋友。
  我诚恳的说:“荣,别辞职。”
  “我想一想。”
  “我知道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前途,但我们也需要你,我们会尽力来挽留你。”我说得很漂后。
  他一头一脸是汗。“志怡,我对你的估计实在太低,我早应知道你有你父亲的血液,你头脑清醒,为人果断。”
  我不响,他猜得了一半,我也得保护自己。
  他不知我也心如刀割,但我不会告诉他,还有什么必要?
  那日我坐司机的车回家,看到陈淑子站在门口,下雨,她没有带伞。
  我叫司机停车,“别傻,快随我进屋,叫你不要再浪费时间。”我轻声责备她。
  她清丽的面孔有说不尽的愁苦。
  我延她入屋,给她毛巾擦干头发。
  “以后请按铃,说是找我,佣人一定请你入内。”
  “没有以后了。”她说。
  “事情怎么样?他有没有回到你身边?”我急问。
  “没有,庞小姐,但我感谢你的诺言,你言而有信,令我敬佩。”她低看头。
  我递热茶给她,一边苦笑。
  “没有你,他还是要离开我,他愿意把学费还我,一千倍一万倍都可以,但是我不要。”她告诉我。
  “陈小姐,施恩莫图报,你能不能原谅他?”我问。
  “我决定退出,”她说:“我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我扬起一条眉。
  “救人自救,”她的声音充满无奈与嘲弄,“大家都想解脱,在帮他的期间,我也得到过欢乐,那时候我面孔散发着后光,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一切都已过去,我会离开他。”
  “你离开他,我也不会再相信他。”我说。
  “我知道,”她惋惜的说:“你的双目中容不下一粒沙。”
  “祝你幸运。”我是真心的。
  “幸运?他总会找到女人,我也一定会有伴侣,不必担心,时间磨平一切伤口。”陈淑子看得很透彻。
  她站起来离开。
  荣昌还是辞职了。
  我并没有真正的挽留他,离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谁没有谁不行呢?聘人广告一登出来,每天我都接见三十个以上的管理科硕士,都相貌英俊,风度翩翩能说会道,讨人欢心,才华出众。
  我更加悲哀。
  廿世纪末的大都会,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时切记自救。
  站在庞氏大厦往楼下看,车人如蚁,我开始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其间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没有人知道。
  没人相信。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杜鹃花日子》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房客

                  放学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书包,才推门出学生休息室,就被玛丽叫住了,“嗳,你等一等!”我只好转过头去,玛丽有什么事叫住我的呢?别又是什么舞会吧?我是一向不去这种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堆着笑。在外国,中国朋友太难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么?还好吧?”她追上来。
  “好。”我说:“你呢?男朋友的车在校门等吧?”
  “是呀,难为他了,天天这样接送的,车子只不过是一辆迷你,不过——”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着。我们一起推开校门,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体好吧?看你,现在已经穿了那么多,真下雪了,怎么办?”她忽然对我很关心很关心。
  我且笑着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题儿来了,“阿玉,你家那间房还空着啊?”
  “空着。”我说。
  “阿玉,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国人,在外互相帮帮忙也应该的,是不是?”
  “什么事?”街上风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这样的,朋友一个亲戚,来念书,因为手续的关系,来迟了半个月,已经开了学,功课是没问题,一追就追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开了学了,哪里都住得满满的,宿舍起码要轮一年半载;因为我那里有间空房间,所以就来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气,我很难与人同住的,我情愿空一间房,顶着两份租金,清清静静。” 


  “太清静了,何必呢?况且以前那房间是你哥嫂住的,现在多一个人也不算什么,我去告诉那朋友,不过准他住一、两个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马上搬走,不会长久麻烦你的。你想想,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异乡,功课又这么忙,一直睡别人地板,怎么吃得消?你当行个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镑好了。” 


  我说:“………倒不是为钱的问题………”
  “我们都晓得你不为钱!你当发好心,顶多是两个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洁?”
  “大学生,会赖皮到什么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证。”
  “是你亲戚吗?”我问。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应了?”玛丽问。
  “最多住两个星期。”我说。
  “没问题。他念的是化学工程,一早出门,晚上才自图书馆回来,不会骚扰你的。”玛丽说。
  我说:“唉唷,你看别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这些,偏我没出息,念些乱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锁匙圈,把大门锁匙拆了下来,递给玛丽,“是不是理工学院?”
  “是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