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助理





身上,自十五六岁开始,妈便游说我做传统家庭妇女:振星,文凭只是用来防身用,一
个人到头来不过三餐一宿,何必飞得那么高那么辽。”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个成名人物。”
    “母亲大概是飞得累了。”
    沛中搔搔头皮,“我是想飞飞不起来。”
    “鸭嘴兽怎么飞,树熊怎么飞,食蚁兽怎么飞?”
    “你说谁?”
    “我在说狗熊。”
    这种无聊肉麻的对白持续了个多小时,两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无比喜悦,自得
其乐。
    然后到朋友家去坐了一会儿,看部电影,已是午夜。
    拨电话给母亲,纪月琼说:“婵新睡了,我们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来,明日请
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终于松弛下来。
    周婵新三日后出院,身体异常虚弱。
    王沛中替她借来一辆电动轮椅,婵新不用的时候,是振星坐在上头满屋乱转。
    纪月琼恼怒地说:“振星,你从小是只猢狲。”
    振星扮个鬼脸,“我要是狒狒,家里更热闹。”
    周舜昆放下报纸,“别说她,还指望她不日带几只小猴子来呢。”
    婵新一直微笑。
    这几日她穿着振星的衣服,休息过后,神清气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纪月琼忽然说:“婵新,你不要走,岂不是好,”
    婵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愿。”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会常来探访父亲。”
    纪月琼叹口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间:“婵新,你何故失踪综十年?”
    “振星!”纪月琼抗议,“你别想问就问好不好。”
    却不妨婵新即时回答妹妹“彼时我有点误会,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说:“你认为爸爸是坏人。”
    “没错。”
    纪月琼摇摇头笑,“倒底是两姐妹。”
    她俩十分亲厚。
    婵新并无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随和可亲。
    对于世俗事也十分感到兴趣,不耻下问,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为何要知道口红胭脂的潮流及售价?”
    婵新微笑,“那么,劝年轻教友不要浓妆时可与她们作出合理讨论。”
    “呵,你不想盲目反对任何事。”
    “你把我讲得太好了。”
    “你这态度像我妈妈。”
    “我的榜样是我天父。”
    “说来听听。”
    “耶稣入世,替门徒洗脚,又为大麻疯治病,耶稣慈悲,对来人说:谁若无罪,便
掷第一块石头,他并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视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属于我的教会,教会调派我在中国N镇工作,此刻我请病假,痊愈后即需前去
履行职务。”
    “叫他们把你调到温哥华。”
    婵新笑不可仰。
    “嘿,在温埠光是处理青少年问题就够你瞧的。”
    “那当然,没有一个职位更轻松。”
    “我们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欢你。”
    “婵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个头,把她紧紧拥怀中,叫地透不过气来。
    她帮她修头发,帮她护理皮肤,替她重置简单暖和的冬衣好让她再度前往中国。
    “妈,统统是凯斯咪,可是别告诉她,怕她拒绝。”
    “振星,这些衣物太名贵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为我小题大做。”
    婵新也会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轮椅上看振星为如此小事踌躇不决。
    花店服务员态度良好,从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婵新,你说哪种好?”
    “我毫无经验。”
    修女当然应该如此说,振星大笑。
    婵新轻轻吟道:“你是沙仑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栀子花。”
    店员松口气,“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犹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决定未迟。”
    嘉汀妮亚亦抑或凯米莉亚?
    婵新说:“我肚子饿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带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说,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婵新不高兴。
    振星说:“我到过梵蒂岗,那年十七岁,暑假,我特地去看米开兰基罗真迹,他并
非我最心爱艺术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还是感动得几乎落泪,为着想看清楚天花板壁
画上帝创造亚当,我躺到地上,结果和尚前来干涉,叫我站起来。”
    “你喜欢哪个画家?”
    “我不介意家中图画室内有一幅梦纳的荷花池。”
    “是,”婵新颔首,“该人作品本应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俩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气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这两个月。”
    “嫁出去之后,记得时时与父亲来往。”
    “我可能随王沛中赴美一段时期,他需到纽约实习。”
    “那父亲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婵新你听你那红十字会调查员口吻,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批评姐妹
做得不周倒,那么,你来呀,你为什么不示范如何做一个孝顺女儿?嘴巴长在脸上,有
时也要用来说说自己。”
    婵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振星听了颇乐,没想到修女铁莉莎也爱掉书包,且同周振星一样,似是而非的时候
居多。
    回程中振星缠住婵新问她入教过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进大学一般。”
    “那时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婵新哑然失笑,“那同入教会有何关系?”
    “你不想组织家庭吗?”
    “教会本身是个大家庭。”
    “是因为某件伤心事吗?”
    “振星,我千思万想都猜不到你会这么可爱。”
    振星睨着姐姐,“这是褒是贬?这是婉转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伤心的事。”
    振星耸然动容:“听说女儿们最难承受这一件,你看我,同母亲感情多好,我真怕
那一天,妈妈说她也怕离开我之后像我这样蠹人会吃亏。”
    婵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岁了,你子孙曾孙玄孙会照顾你。”
    “孩子们靠得住吗?”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盘石。”
    “好端端又说起教来。”
    “这是我真实观感。”
    “你们母女可相爱?”
    婵新忽然沉默。
    “你们准不准留着旧时照片?”
    “教会不是黑社会。”
    “听说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灵通呀。”
    婵新自行李袋内取一只小小银相框,递给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个人,婵新那时约七八岁,十分可爱,脸盘五官同她母亲宛如
一个印子印出来,她的父亲亦即是振星的父亲,彼时当然年轻俊朗。
    真可惜,这是个破碎家庭。
    “他们天天吵?”
    婵新答:“在我记忆中是。”
    “为什么?”
    “双方均不肯忍让。”
    “是爱得不够吧。”
    “环境也很逼人。”
    “他们打败仗。”振星唏嘘。
    “那个年代,婚姻失败对女方的打击比较大。”
    “嗳,我听说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个字当诋毁语用。”
    “家母决定带着我远走他方,碰巧有亲戚在伦敦做生意,我们便前去投靠,稍后父
亲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质上很照顾我俩,我们母女不致于很吃苦。”
    “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住?”
    “父亲又结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没好气,“现在又来?”
    “此刻事过情迁,”婵新笑,“无后顾之忧。”
    振星说,“现在我很明白什么叫做哀乐中年,你看我爸,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又为
往事神伤,唉,做人不易。”
    婵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后说:“我看做你并不难。”
    振星气结。
    振星的童年相当寂寞,父母都是事业派,她由保母照顾,她记得三两岁时最怕爸爸
去上班以及妈妈晚间有应酬,一看见爸妈打扮妥当预备出门她便大哭。
    又没有同龄淘伴,直到三岁上幼儿班才略觉人生乐趣,那时周振星的拿手好戏是把
同学一掌推开。
    纪月琼说,“哗,亢龙有悔。”
    为此老师抗议多次。
    纪月琼一直疑惑,“一定是遗传,可是像谁呢,莫非是远房的叔祖。”
    长话短说,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个谈得来的姐妹是多么兴奋之事。
    因血浓于水,无话不说,听了也不恼。
    故每隔三两小时地便说:“婵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又不是钉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稣不可,你让教会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说话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说一句。”
    “对外人也这样吗?”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辞览里也充满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许或者等等等
等,我不说不,也不说是,人永远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那我比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话直说的人吗?”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弯腰。
    周氏夫妇诧异。
    这间屋子里从来未试过有这么多的欢笑。
    振星说:“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后我同你都要离开这个家。”
    纪月琼捧着头说:“我没好好教你妹妹中文,这是报应,不久她就要祝这个家病入
膏肓,及早登极乐,振星,我想重头教你读成语故事。”
    这番话其实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却笑得落下泪来。
    那一晚,振星向婵新透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我大约会写一两百个中文字。”
    “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婵新大奇。
    “那时我十二一岁,心想,说学会了,妈妈势必叫老师教新功课,说不会,什么事
都没有,便一直说不会。”
    婵新不信有这样的奇事,“你为什么不喜欢中文?”
    “多难写,多难读,要学的功课那么多,总得随便牺牲一样,只有它不是学校规定
的科目。”振星耸耸肩。
    过半晌,振星又问:“是不是很糟糕?”
    婵新一贯中立、开明,“你有选择的自由。”
    “倒底是华人哪。”振星吐吐舌头。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这个角落看事,可比较明朗简单。”
    婵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会一直与她有联络,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详细阅读,书面回复。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说:“同在任何大机构办事没有两样嘛,有福利,有病假,亦
有升职机会,只不过公司规定职员不准结婚而已。”
    纪月琼不便说什么。
    “下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他才廿六岁,年轻的父亲,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盘一
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婴儿涨红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着父亲,
蓦然静下来。
    那一募,彷佛只发全在几个月前。
    “我相信以后婵新会常常回来。”
    “怜悯世人比原谅父亲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这个时候,两姐妹正坐在公园长机上喂野鸭。
    振星一贯兴致高涨,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脚架,又二人一齐拍,一边絮絮讲起那架
照相机来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亲勒索成功的战利品。;
    然后她发觉婵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过一会儿,婵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说:“振星,我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不早说,我们马上回去。”
    “我见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天天都高兴,来,我扶你到停车场。”
    婵新一站起来,就想呕吐。
    振星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还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红,吐出来统是鲜血。


(三)
  
    振星如堕冰窖,连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着姐姐坐下,一边自手袋掏出手提电话,
镇静地召了救伤车。
    婵新惨白着脸,微笑地说:“有那么坏?”
    “我是稳健派。”
    婵新闭着双目,靠妹妹身上,已没有力气。
    振星双臂紧紧搂着姐姐,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来到,振星陪着姐姐上车,她还来得及收起照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