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呵–三生一苍穹
他很安静的答应下来,〃好,带你去看看江南的牡丹。〃
怀里裹得像个茧一样的姑娘开心的笑起来,唐努尔藏了的小心思,就好像真的即将远嫁。
夜晚无月,清风吹得树梢簌簌作响,第四日了。
自从那一夜唐努尔跳河被救之后,青华好像变得轻松得多,似乎想通了的人是他一样,每日不再对着那两盆零零落落的扶桑花用情至深了,第六日早上起来,唐努尔竟然看到他在作画。
这可是个有意思的事情,天水镇上的人没有这个诗情画意,更没这个本事,可惜如今地处西域,白日里热得很,早晚却又凉的难耐,于是青华一件夹袄穿穿脱脱,那砚台里的墨也研了又干。
〃麒生?研墨。〃
唐努尔先他一步冲了过去接过手,却不知道怎样才算研墨,桌旁站着的青华倒没什么忌讳,探手过来就耐心的教她,带些凉意的手掌美好无双,于是唐努尔好好一个洒脱姑娘,每每被青华弄得面红耳赤。
她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调戏良家公子的人,可惜为什么一到真格上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这便是所谓的动了情吧?定是要愁肠百转,欲拒还迎的。
墨块融开,黑漆漆一阵淡香,青华的手腕微微抬起,拿着只毛笔就沾了墨,唐努尔盯着他袖口之外,那里流泻出的骨骼修长清净,她更加心猿意马,手下的动作成了摆设,只顾望着人看。
一旁的麒生没了事情做,搬个椅子守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叨念话来解闷,他摆弄着门闩开始说,〃公子,你说那老道会不会骗老爷?〃
〃嗯?〃青华刚落笔,随意应了句。
〃就是那个说公子在山下要等七日,七日之后必有奇遇的老道士。〃麒生比划了半天,似乎在提醒,〃就是他……大热天用个黑纱,把自己遮得像个粽子的老头儿,对了对了……他离开的时候刚好让春丽撞了个满怀,那丫头是给老爷去取书的,抱了好大一堆东西转过来,正赶上他告辞,结果……〃
麒生使劲扳着脸,弄出一副诡异的可怖样子来,呲牙咧嘴说着,〃他好像手脚都是烂的!〃
结果这楼里两人一个是神鬼不近的青华,一个是唐努尔,这姑娘自己的冲劲就足够可怖了,哪怕这种说法?于是讲故事的麒生没了兴致,悻悻地摇头叹气作了总结,〃难怪他要把自己都遮起来。〃
唐努尔看着他手下勾勒出的丹青,似是个女子轮廓,心里正激动不已,眼看着这戏就敲锣打鼓向着正轨去了,那些马队里的中原人醉了酒都是这样说的,下面无非便是青华公子画中表心意,和自己浓情蜜意……
结果青华顿了顿笔,抬起眼来似乎在思量什么,唐努尔只好尴尬地顺着麒生的话往下,随口问道,〃什么老道士?〃
〃他说我来到昆仑山下若是见了怪事,一定要等七日,七日之后……就能逢凶化吉。
唐努尔琢磨了一阵,恍然大悟道,〃难怪你总是数日子!〃
〃是啊……〃他轻轻叹了句。
上好的宣纸上淡淡出了仙姿,青华笔法寥落,边画边回忆,唐努尔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那纸上的人穿着的是种很少见的繁冗长裙。
青华难得这样上心,丝毫不肯倦怠,她就那么守着为他研墨,从白日到黑天,这仙灵公子微笑着俯身,连那女子裙子里的褶皱都勾勒出来。
终于到了掌灯时分,唐努尔有些惊讶的看着那画问道,〃她……她怎么是坠落的样子……〃
这一句话似乎说中了青华的心结,他半晌没有回答。
唐努尔不敢再问,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画上仙女一样的人是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太过不吉。
烛火摇曳,麒生张罗着要点琉璃盏,青华却不肯,〃灯盏热气不散,该凝笔了。〃
他伸手轻轻去碰那画中人的眉眼,看着唐努尔笑起来说道,〃这是我梦了二十三年的人。〃
真的很美,这简直不该是凡间女子,画里的人如同九天之上的翔鸟,张开手臂坠落而下,似是折了翼,就连唐努尔都理解了什么叫做扼腕叹息,而这仙女唯一和神话中不同的是……她穿了身玄色的衣裳。
所以唐努尔想到就问出来,直白地说,〃仙女不都是穿着五彩霓裳的么?那种壁画上……轻飘飘的纱衣,都是这样的。〃
于是那一刻青华表情微妙,唐努尔抬眼看见,竟然有了嫉妒的心情,她看着他微微侧过脸来,半边烛火温柔,很轻柔地开口说着,〃所以……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仙女。〃
〃那她现在在哪里?〃
他仍旧望着窗子外边回答,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昆仑山脉,〃我不知道,也许就在这山上,也许……也许只是我的一场梦。〃
唐努尔被这语意不明的话弄得烦躁起来,举起完工的画来,上下对着烛光打量,有些憋着气的问他,〃这山上八成只有妖怪了,哪有仙女?〃
青华却走回了窗边,习惯性地问麒生,〃第几日了?〃
小侍从习以为常,打了个哈欠回答道,〃第六日了,过了子夜就是第七日。〃
唐努尔不依不饶,追过去拿着画问他,〃你为什么喜欢一个梦里的人?〃
青华目光空远,突然答道,〃我只记得,自己竟愿意为了她毁掉万年仙骨。〃
麒生看着唐努尔快要发怒的表情好笑不已,敲着茶杯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过,他好心地提醒,〃我跟你说过,我家公子生了大病,没人治得好,这就算轻的了,你若给他做个法式,没准他还能给你画道符呢,那可比江湖上请来的可信一百倍……我家公子十岁就能和人论道了……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啊……〃
说完麒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唐努尔叹道,〃啧啧,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家公子这失心疯啊……保不准哪天我也跟不住他了……他说什么都不要紧,你都顺着他就没事。〃
青华听得很清楚,却也懒得理麒生,只笑了一下算作是解嘲,〃是啊,你就当我疯了吧,我爹娘也这么说的,不过……是不是疯了,等我弄明白这山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再说。〃
随着麒生那一声悠长叹息,昆仑半山之上却也有了遥遥的叹气声。
暗淡的弱水沿着山势流下,到了山脚就被人叫做天水河,而此刻入了夜,就算是仙山上也是幽深一片,更何况……
更何况水底。
漫长铺开的裙摆衬着奇异的银发,有人缓缓逆水而来,那水似乎并不是她的障碍,而像是她的空气一般,绕着她周身缓缓流动。
弱水之中奇异的景致对着冷僻山林,水不断从她身侧往高处抽离,就好似她和这水是被捆在一起的,她不断下山,那水就不断往高处流,被吊起来,以昆仑山顶为轴,随她而走。
忽然一声叹息冲入水底,逆水而下的女子停住了动作,她慢慢从弱水之中站起,看了看四下有些欣喜,心中暗自觉得这一次竟比往年走得快,怕是真的能离开这座山了。
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却兀自响起了空荡荡的声音,带着些愠恼质问道,〃你明明应过我的,却还是想下山?还是不死心?〃
她毫不意外,眨眨眼睛摇头,〃同光,你我的亲事本就荒唐……如今我又攒足了百年的仙力,这一次一定能冲破你的弱水符。〃
三百年来他教会了她一切,她却总是想逃,三百年换一个荒唐。
同光凭空传来的声音低低笑起,〃好,的确是荒唐,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冲破了我的阻碍下了山,你要去做什么呢?你从来没有去过人世,更没有一个活人的身份,你拼尽所有离开这里……如果找不到你要找的人呢?如果他根本没有这一世呢?〃
玉英瞬间僵住了脸色,她想了很久,三百年来她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她从现世那一日就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而现在,她叫玉英,一个人守在昆仑山上过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人又是什么概念,但是她却不断记起一些画面,三百年前那些痛苦而又支离破碎的情节,对玉英而言只是别人的故事了,她想得起画面,却忘了投入其中的感觉。
〃同光,我记得玄女下坠瞬间的事情……我记得那个青衣的男人很痛苦,我也很痛苦……已经三百年了,一切都从头来过了,我相信那或许是我的前世,不过今生有什么变数,这场情劫我是必须要去寻回来的。〃
好在同光那个家伙只能夜晚出来,而且最近又到了百年之期,同光身体很虚弱,只能躲在苍穹殿里,他这一时半会肯定追不上。
空荡荡的山林里又响起声音,那声音听不出年岁甚至无从分辨性别,由一种极其模糊的原始力量催动而出,〃玉英,我说过很多次,无论是人还是神,跳下了昆仑墟都是一样灰飞烟灭的下场,不可能再入轮回,所以那不是你的前世。〃
他否定了她一直以来的感觉,不肯让她离开昆仑山去找那个记忆中的神。
执意离开的女子根本不想再听,按照常理,她拥有的总该是上一世的记忆才对,可是同光总是用另一个常理来镇压这个常理,他说玄女当年不是跳河也不是跳了个普通的悬崖,她跳的是封印了蚩尤魔族的昆仑墟,连天尊到最后都已奈何不得,玄女跳下去肯定灰飞烟灭,根本不可能再有下一世的。
玉英狡黠地眨眨眼睛,有些无辜地笑起来,她重新走入水中,冲着夜空摆摆手说道,〃同光,别说我趁人之危,你每隔百年需要闭关一次,这可不是我害的……我走了,这次要是下了山,得闲的时候也许会记得回来看看你的。〃
极高处的恢弘大殿,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死死抿紧了唇角,完全无法凝成实体的纯白元神在半空之中绕着大殿掐算起时辰。
可惜他自己也太过虚弱,根本无法得知山下的情况。
玉英不能走,这一次……唯一能阻止她的人……
沙漏点点滴滴流泻而下,麒生的呼噜声总是不雅,让夜晚想要入睡的人顿感无奈。
唐努尔躺在床榻上想那副画,越想越混乱,她试图将关于青华的事情都想明白,却发现从见到他开始,好像一切就只能用他是个疯子来解释了。
于是这个答案反倒让唐努尔松了一口气,她认为疯子比起公子来要好得多,因为公子太抢手,比如那画中人就是个强劲的对手,而疯子……
没有仙女喜欢疯子吧?
而且青华是个很好哄的男人啊,看着冷淡得不成样子,其实只要给他做点好吃的,什么都顺着他,他就觉得很高兴,像个小孩子一样容易满足,一点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
唐努尔顺着这个意思将青华和自己家的艾尼比较了一番,觉得青华小时候一定是个不可人疼的娃娃,不过没关系,以后她哄着他就行了,这仙灵公子老像是没做过人一样,什么都想享受,什么都想尝到,老在试着去找一种东西,唐努尔说不出来,不过这感觉让人很别扭,像是他成仙成了一半失败了,莫名其妙的不人不仙,然后一直踯躅着寻找究竟归于哪一边比较好。
琢磨明白了这件事,唐努尔终于在心中将失心疯和成仙失败这两件事划上了等号,然后心满意足地蒙头大睡。
他说的对,自己还活着,管他今日明日,大不了她就等着河水枯竭的那一天偷跑出去,和阿爹阿妈还有艾尼一起离开镇子,如果真的死在沙漠里,起码他们一家人是在一起的,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去做什么祭品。
殊不知隔壁房间里的男人一直站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看着沙漏。
他在等子时。
过了子时就是第七日了。
子夜的小镇上根本没有人声,一切都被天水河突然发生的怪事打乱,轰然而下的夜幕足够掩盖太多事情,而河边这栋小楼里的看门人睡的正酣。
麒生完全不知道公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等到他被人狠力打醒的时候,已经看见唐努尔站在自己眼前,她惊慌地指着青华的屋子,一着急直接说起了家乡话,麒生迷糊糊的让她不要大吵大叫,〃小点声,别吵醒公子……还有,你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唐努尔这才清醒了一点,她大半夜的总觉得心慌,躺在床榻上乱七八糟做了个梦,竟然梦到青华周身苍白浮肿的……被人从河里捞起来。
无疑是个噩梦。
那景象实在太可怕,惊得她猛地坐起来,后怕地倒了杯茶,原本只是想去看看青华睡没睡,结果……却发现他屋门大开,里面再无声响,人却不在了。
麒生也被吓得睡意全无,这么晚了公子不可能随便出去,他跑去里间屋里找了半天,就差要到床榻底下去找了,唐努尔在他身后点起烛火来,这才发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