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泡沫
睢?br /> 占姆士说:〃我想念那个敢做敢为、无忧无虑的马宝琳小姐。〃
〃我可是凋谢了?〃
他没有回答。
晚间我们去跳舞,在夜总会遇见无数著名人士:明星、过气政客、过期交际花……我以看马戏团的眼光览阅他们的脸,他们对我也同样的好奇。
一位浓妆的东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轮,栽无穷的纱边及缎带点缀下,走过来向菲腊与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龄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数百卡钻闪闪生光,然而感觉上如假珠宝一般,她凑近来观察我,忽然之间我想到她双眼必然一迳老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见我笑,也只好笑,那张整过容的脸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毕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连悲哀的心情都没有了,在闻名不如见面的压力下,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矮且瘦的老东方女人有什么美态,一点也不觉得。
她亲昵地用法文问我:〃据说你是中国人?〃
我用法文说:〃我不会说法文。〃
〃可是亲爱的,你必需要学习。〃她兴致勃勃的教导我。
〃等我住定了,我会尽快学。〃我礼貌地答。
〃你住哪儿?〃她在探听秘密。
〃还有哪儿?〃我和蔼的答:〃当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垒里。〃
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类幽默感,对我更加表示兴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着掌,〃大家东方人有个照顾。〃
我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我保证她有五十岁,这就是超龄情妇们的下场?
她悄悄与我说知心话:〃如今我们的地位也提高了。〃满足的笑一笑。
〃啊。〃我点点头,然而我阅报知道,她那个西班牙老伯爵并不肯娶她。
〃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奥屋购买的吧。〃她打量着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腊跳舞。摄影记者开始对牢我们〃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腊说:〃占姆士会尴尬的,我们走吧。〃
〃亲爱的,你对他产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着想呢。〃
对于他们称呼每个人为〃亲爱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间,丝绒沙发上已不见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腊去找他。
人头涌涌,好不容易寻到他的影踪,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总会门口的喷水池旁吸烟。
我轻笑道:〃别忘了你是不吸烟的。〃
他转头,见是我,松口气,〃我见你玩得很高兴,便出来走走,里面太热闹了。〃
真的,推门关门间,都有音乐传出来,清晰可闻。
我说:〃占姆士,让我们在花园起舞,这里没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们轻搂在一起跳了一支华尔兹,我哼着那首歌曲,在这一刻,我仍是快乐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难以分辨,何必过分认真。
音乐近尾声时淅淅下起雨来,我们躲在棕榈树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汤鸡。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装料子极薄,淋了雨,贴在身上,象一层薄膜。
占姆士说:〃你身子淡薄,你会得病的。〃
我笑:〃无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说。〃
雨点相当大,但零零落落,象极了香港的分龙雨。那时上班,常常这样子一阵雨就毁了人的化妆发型衣服,好不懊恼。
现在环境不一样,我大可以爱上这个雨,何止是雨,还能爱花爱红呢,我叹口气。
〃以前你是不叹气的。〃占姆士说。
我拉拉他湿漉漉的领花,〃因为以前叹息也无人听见。〃
他笑笑。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又这么体贴,我暗暗想,若果他只是银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他有一种史提芬所没有的温婉。老史这个人,象铁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着占姆士的手散步会旅舍,雨早停了,凉风飕飕,衣服半干。
占姆士说:〃多少人回头来看你,宝琳,你是个女神。〃
我笑:〃即使是个女神,也因为你提升我的缘故,那时朝九晚五地苦坐写字楼,谁也不会多向我看一眼,一千个马宝琳,有啥子稀奇。〃那时格于环境,我掷地有金石之声。
现在罢工在野,整个人流利活泼起来,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泼新鲜玲珑,加上衣着首饰,不是美女也得化为美女。
我太明白了,经过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
回到旅馆,我俩换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风景。
我说:〃月亮已出来了。〃
〃别开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乌云。
他抬起头看那一轮明月。脸上一丝孩儿气立刻激起我的爱恋,我拥抱着他。
过了良久,我们喝完了整瓶香槟,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说:〃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还长着呢,我相信他的话,但将来永远是未知数,等着他的快乐多得很:加冕,孩子们出生,权势的扩展……到时他会忘了我,即使没有忘记,我也似旧照相薄中一张发黄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拍摄,丢在抽屉角落中,永远不再面世见光,与灰尘蛛丝网作伴。
但今天他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天,我就已经满足。
我整个人轻快起来,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觉。〃占姆士说。
〃你呢?〃我问。
〃我当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腊下棋。〃他答。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我睡得这样酣,整张脸埋在鹅毛枕头中。
直到身畔有人轻轻敲桌面,我才呻吟一声。
敲声一停,我又继续睡,连头都没力气转,日夜不分。
〃宝琳——〃
我努力睁开眼,〃占姆士?〃呻吟。
〃宝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问:〃什么时候了?〃
〃宝琳,我父亲在这里。〃
〃哪里?你又要回家了?呵,真是春宵苦短。〃我打个呵欠。
〃宝琳,他在此地,这里,房间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体内的瞌睡虫立刻一扫而空,眼睛睁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内窗帘密拢,光线很暗,远处在茶几旁,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而占姆士则在我身边。
我嘘声低问:〃为什么不在客厅招呼他?〃
占姆士说:〃他喜欢在这里接见你。〃他在微笑。
我抓过晨褛披在身上,用脚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脸,我精神也缓缓镇定。
那位先生问:〃要不要开灯?〃声音低沉而权威。
我说:〃啊不用。〃我的脚已碰到拖鞋,一踏进去,立刻有种安全感。
他背光坐着,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轮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张S型的情侣椅子里。
那位先生隔了一会儿说:〃确是较比比亚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亚翠斯这个孩子,吃亏在块头太大,又没有内容,一目了然。〃
我不知怎么回答,眼光转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叹息一声。
卧室内一片寂默。
又过了很久,他问我:〃马小姐,你可爱我的儿子?〃
我想了很久,当着占姆士的脸,我说:〃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来,他焦急且生气,〃宝琳——〃
他父亲笑,〃占姆士我儿,我认为她是爱你的,因为她尚肯为你撒谎骗你。〃
这句话占姆士可听不明白,但钻进我耳朵里却全不是滋味,我顿时哽咽起来。
〃马小姐,这次我特来看你。〃他说。
〃我知道,〃我轻说:〃都想瞧瞧这个狐媚子,干脆将我装进笼子里,一块钱看一看。〃
占姆士摇摇头,而他父亲却呵呵笑。
他比他妻和蔼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个合情合理的人,我不应怨她。
〃马小姐,你总该明白,你与占姆士之间,是没有前途的。〃他说。
〃我懂得,与有妇之夫来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他身为皇太子……〃
我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较为富有,但一切都与一般人一样,蓝色的血液并无使他成为先知,真是悲剧。〃
占姆士的父亲怔一怔,随即说:〃马小姐,家主婆说得不错,你也并不是大胆,但你的过人之处是将所有的人一视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侧侧头,〃如此可人儿,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闻媒介如许发达,你若再与她来往,纸包不住火呢!比亚翠斯前日取了一张欧洲小报来质问我——(咳嗽)——这个孩子也太不懂事,什么都要摊开来说,也没有人教教她,也难怪,自小没娘照应的。〃
占姆士问:〃父皇,你怎么说?〃
〃我?〃他沉吟,〃我问她:’假使报上说的新闻属实,你还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轻,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叹息曰:〃告诉她,我只是黑夜,当太阳升起,一起归于虚无。〃
占姆士说:〃父皇,我与比亚翠斯之间,实在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声,〃夫妻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能不能保留宝琳?〃占姆士终于开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儿,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脸。
老先生叹息:〃占姆士你承继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说:〃陛下,中国人有两句话,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认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腊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饿死他,吊儿郎当,美其名曰为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一切,而实则上什么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紧紧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担心,也不必拿话来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这样的老先生,我见多了,因有点产业——专替儿子挑媳妇,又耙怕儿子不乖,被坏女人引诱。〃
他没有出声。
〃占姆士,你跟你父亲回去吧。〃
〃宝琳,你何苦一生气就赶我?〃
我绕起双手,〃嘿。〃无言。
他父亲说:〃占姆士,你的’马球约会’已经太频了,应告结束,切勿拖延,长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说得好!〃我怪声喝采,〃现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机会了吗?〃
因心中极端不快,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对不起,马小姐。〃老先生站起来,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边,也不觉悲愤,只是替自己不值,这位老先生又比惠尔逊公爵高明了,骨子里对我态度却完全一样。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个浴,收拾细软,大件无当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换上了旧牛仔裤与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来。
他给的首饰全部塞进一只织锦袋中,扔在床角,当我做完了这一切,占姆士还没有回来,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轻型旅行袋就下楼。
占姆士到此刻最后关头尚未会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门,有人叫我,〃马小姐!〃欧洲口音。我以为是占姆士,一回头,看到张陌生面孔。我狐疑。
〃马小姐,〃年轻而轻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阳报记者——〃
〃你敢按一下快门,我就功夫你。〃我恐吓他。
他扬起手,〃听着,马小姐,我不会做令你不快的事。〃
〃听着,我们可以合作,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独家访问——〃太阳报记者说。
〃你听着!〃我暴喝一声,〃如果你不设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种内消失,我便令你后悔一生。〃
〃啧啧啧,马小姐,大家出来捞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脸。
忽然之间我的积郁如山洪暴发,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气贯注到右臂,重力出击,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疯狂地扑过去扯下他的相机,摔到墙角,跌得稀烂,成为堆烂铁,还未泄愤,我举起脚向他踢去, 嘴里骂尽了全世界的粗话:〃你这个XXX狗娘养的东西,连你也来侮辱我,XXXXX,老娘让你得了便宜去——(此处删去三十七字) ——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数脚,站不起来,大叫:〃打人哪,来人哪,打死人了——〃刚站起来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泪。
一位优雅的中年妇人鼓起掌来,〃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阳报吗?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岁了,一张长方脸熟悉十分,我在报上看过她的照片无数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妇。
〃你是——〃
她微笑,〃别提名字,我们没有名字。〃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我拉开,是占姆士的保镖,〃马小姐,快回房间去,殿下急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