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泡沫





  我假装大吃一惊,〃对不起,先生,我一时无意得罪你了……〃
  他静下来凝视我,〃天呀,你是这么淘气的一个女郎。〃
  我浩叹一声,伸伸腰,〃占姆士,见到你真好,但我还是决定嫁人退休了,昨夜我寄出一封长达数页的电报,让我男朋友回来商量大事。〃
  〃你的男朋友?那个住云德米尔湖的家伙?〃他懊恼地问。
  〃慢一慢,你仿佛什么都知道呢。〃我指着他的鼻子。
  〃你在湖区卡美尔警局作的供,起码有十个警员听见。〃他笑说。
  我颓然,拍一拍大腿,〃啊是。〃还以为抓到他小辫子呢。
  我有抓起手袋。
  〃下次到香港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跟他说。
  他坐在会议桌子一角,摊摊手问:〃我不能约你去吃饭吗?今夜你没空?〃
  〃我不喜与洋人上街。〃我拒绝说。
  〃思想开放点,〃看不出他也顶幽默的,〃是八十年代了。〃
  我拉开门,又转头说:〃你的面孔真熟,大概是你的招风耳——〃
  他在我身后怪叫,〃招风耳,她现在又讽刺我的耳朵!〃
  我在走廊遇见南施。
  她拉住我,〃听说你坚决不做了?〃
  〃咦,我自己也是刚知道,消息传得真快。〃
  〃死相。〃她说:〃老板赔了奥哈拉六个月薪水,叫他明天不用上班。〃
  〃大姐,〃我呆一呆,〃你有没有听说咱们董事中有一个占姆士史篾夫的人?〃
  她闭上眼睛,象电脑在计数寻找资料,然后睁开眼睛说:〃没有。〃
  〃你有没有看见那个大鼻子招风耳?他就是史篾夫。史篾夫,象个假名字。〃我咕哝。
  南施笑答:〃反正不做了,你还理那么多干什么?我替你查了告诉你。〃
  我推她一下,〃你听见我不做了,仿佛很高兴呵。〃
  她坦白地说:〃自然,少一个劲敌,你跑得那么快,谁晓得你什么时候追上来?〃
  我也笑了。
  〃回家干什么?〃
  〃等史提芬的电话,看武侠小说。〃我走了。
  我仍觉得寂寞,买了一个蛋筒冰淇淋,站在衣料店橱窗处看风景,花团锦簇的布料,缝成一套套的衣裳,都适合新娘子穿,我终于要结婚了,改天出来光顾这一家店子。在路上踌躇半晌,还是回到公寓。女佣已经来过,公寓十分洁净,我站在露台嚼口香糖,天气非常温暖潮湿。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史提芬是否会立刻赶来?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我只觉得无聊。结婚事女人的最终避难所,不错,但至少两人之间还得有爱情——我可爱史提芬?
  电话铃响了,我过去听,心头难免有点紧张。
  英国长途电话。
  〃史提芬?〃我问。
  〃不,我不是史提芬,马小姐,我是他朋友,昨天你寄来的电报,我怕是急事,拆开来看过了,史提芬放假,他到撒哈拉去了,要下个月才回来,我会设法联络他。〃
  我顿时啼笑皆非,〃撒哈拉!〃他为什么不去地狱!
  〃喂喂?〃
  〃我明白了,〃我只好说:〃麻烦你尽快联络他。〃
  那边说,〃是。〃挂断了。
  求婚信都让不相干的人看过了,真倒霉。
  下个月才回来,好小子,下个月我又不嫁他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伊竟够胆错过,我气苦,伊以为伊是令狐冲,我还等他一辈子呢,谁要当这个任盈盈。
  我跌左在沙发里,几乎没有放声痛哭,我还以为老史在明天早晨就会赶到香港,出现在我公寓里,让我靠在他的肩膀诉苦呢。
  该死的男人,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不在身旁。
  撒哈拉!愿沙漠毒蝎送他上天堂。
  我丧气得不得了,一点斗志都没有,上惯了班的人,一旦闲在家,苦不堪言。
  贱骨头。
  也许可以替仙人掌们转个盆,但它们会不会因此暴毙呢?我犹疑着,如此潮湿天气已经对它们无益。
  拿了铁铲出来,门铃响了三下。
  我连忙去开门,即使是抄电表的人也好,可以说几句话。
  打开门——〃占姆士!〃我 欢呼,〃你呀。〃
  占姆士意外,朝身后看看,奇道:〃你态度大不同呀。怎么对我亲密起来?〃他手中还拿着花束呢。
  我赶快开门,〃我闷死了。〃
  他笑着进门来。
  〃请坐,哪一阵风把你吹来?〃
  〃我诚心来约你。〃他奉上鲜花。
  那是一大束白玫瑰与满天星,漂亮得叫我侧目。
  〃呵,占姆士,你是个好人,〃我说:〃我没收花已有多年了。〃
  〃多年来你不肯做女人,哪个男人敢送花给男人呢?〃
  〃你真幽默。〃我白他一眼。
  他双手收在背后,打量我的公寓,〃地方很不错,布置得很清雅。〃
  〃谢谢你。〃我给他做茶。
  〃你一个人住?〃他问我。
  我朝他眨眨眼,〃星期一至五是一个人,周末两个人,有时开性派对。〃
  〃哦,上帝。〃他笑道。
  〃好了,占姆士,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把双脚搁在茶几上。
  〃我不知道,〃他滑头的说:〃你又不让我接近你,我如何忠告你呢?〃
  我用手撑着头,〃你先说,你是谁?〃
  〃我是占姆士史篾夫。〃
  〃这我知道。〃我换一个姿势坐。
  〃我在剑桥念大学。〃
  〃什么程度?〃我咻咻嘴。
  〃学士。〃
  〃蹩脚。什么科目?〃我一点面子都不给。
  〃历史。〃他尴尬得要命。
  〃嘿!〃我装个闷样,〃那么大块头的男人,什么不好读,去读历史,你的时间用在什么野地方去了?平常有嗜好吗?〃
  他反问:〃你说话怎么唇枪舌剑的?〃
  我抿住嘴笑。
  〃难为人家还说’中国娃娃’呢,〃他嘲笑,〃你哪一点象娃娃呢?〃
  他说中了我的烦恼,是,众人眼里,我是一个最最精明、永不出错的女人,视男人如芥草,一开话盒子机关枪就把他们扫在地下,可是我也有七情六欲,社会一方面嚷着要女人独立能干,一方面又要求我们痴憨如娃娃,这真是……。
  我露出顾忌彷徨的神色来。也许真该嫁史提芬,只有他有接纳我真人真面孔的量度。
  占姆士探身前来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装个鬼脸。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与我说清楚,我来帮你。〃
  〃我并没有具体的烦恼。〃
  〃那么我们出去走走。〃他建议说。
  〃你以前到过香港?〃
  〃一次。〃他说。
  〃有什么印象?〃我问。
  他犹有余怖,〃吃过蛇肉。〃
  我微笑,〃你看过功夫电影没有?〃
  〃电视上看过。〃他说。
  我诧异,〃你也算是个有钱的公子爷,干吗晚上坐电视机前面?〃
  〃哪里约会去?〃他说:〃你又不肯跟我走。〃
  〃没有女朋友?〃
  〃最近订婚了。〃他说:〃情况比较好一点。〃
  〃啊,恭喜恭喜,〃我说:〃那为什么你尚有这副无聊相,这头婚事不理想?〃
  他沉吟一会儿,〃也不算不理想。〃
  我笑,真吞吐。〃那么就算是理想的了。〃
  〃是家人安排的,〃他说:〃我老子说:再挑下去,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哈哈大笑,〃你老子倒也幽默,来,占姆士,我破例与你出去散散心,我瞧你也跟我一般寂寞。〃
  占姆士站起来就预备走,我说:〃下次任凭你是主子,也得洗了自己的杯子才准走,第一次当你是客人,算了吧。〃
  他呆住了。
  可怜的洋小子。
  我驾车与他到郊外, 在倒后镜看到一辆黑色的宾利钉着我们良久, 便问他:〃认得后面这辆车子吗?〃
  他看一看,〃是我的车与司机。〃
  〃怎么……〃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放心我?怕我非礼你?〃
  他斜斜看我一眼,不作声。
  〃我仍觉得你面熟,〃我说:〃现在很少年轻人仍坚持穿西装了,你不觉得拘谨?头发那么短,象纪律人员……〃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子,我尖叫了起来。
  〃你这小妞,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尽情糟蹋我,我受够了呀。〃
  我大叫:〃兄弟,你镇静点,我在驾车啊。〃车子大走之字路。
  后边的宾利吓得连忙响号。
  〃混球!〃我骂他。
  〃从来没有人敢骂我混球。〃他气。
  〃你家里人把你宠坏了,可怜,〃我看他一眼,〃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他用手撑着头,〃大企业。〃
  〃你是承继人?〃我问。
  〃是。〃并不起劲。
  我把车停在近沙滩的山坡,〃看。〃
  他一看之下马上赞叹,低声地说:〃啊,这真太美了。〃他打开了车门要下去走走。
  我不忍扫他的兴,陪着他。
  他说:〃我可还没见过这么美的沙滩。〃
  〃这叫浅水湾, 〃我告诉他,〃当年在这里打过仗的,Repules舰就在这里被击沉。〃
  我靠着车窗,〃这是我最心爱的沙滩,走遍全世界,没有一处更美丽,早晨下雨的时候,在那边的酒店长露台吃早晨,坐一两个小时,常令我觉得,活着还是好的,我向每一个人推荐此处。〃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却问我道:〃特别是男朋友?〃
  我笑答:〃是,特别是男朋友。〃
  他栗色的短发被风吹起,背影看上去相当寂寞。
  〃从来不曾有人带我到这种地方来过。〃他惋惜的说。
  〃每个人都可以来。〃
  〃那种大红花的树叫什么?〃
  〃影树。〃
  〃这是我理想中的东方情调:艳红的花,深绿草地,晴空万里,捕鱼的女郎有蜜黄色的皮肤与你这样的面孔。〃他仍没有转过头来,声音里却充满了渴望。
  我不出声。
  海水滔滔的卷上沙滩,远远传来人们寂寥的嘻笑声。
  〃但我来过香港,失望的是人们英语说得太好太做作,市容过份繁荣整齐匆忙……〃
  我既好气又好笑,〃向往洋人们心中落后的中国……你太离谱了。〃
  〃你难得不向往以前的日子?〃他转过头来,眼珠是灰蓝色的,〃宁静动人。〃
  〃想是想的,但我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我说。
  他叹口气。
  〃你这次住什么酒店?〃我问。
  〃朋友家。〃
  我吸进一口气,空气润湿而美丽。
  他家的司机自宾利走出来,与他轻轻率了几句话,他点点头。
  〃有事吗,占姆士?〃
  他说:〃有一个宴会,要回去准备一下。〃
  〃别客气,那你先走好了。〃我说。
  〃我不想去这种宴会。〃他懊恼地说:〃我情愿与你闲谈,我觉得你是唯一会对我说真话的人。〃
  〃别孩子气,〃我微笑,〃来,一起走吧。〃
  他上了司机的车子,我自己开车,我们在叉路上分手,我恶作剧地给他几个飞吻。
  回到公寓,煮了即食面吃,南施来看我。
  今天真累的筋疲力倦,我简直乏力招呼她,任她在一旁发表意见,我只捧着碗吃面看电视。
  电视新闻报告:〃王子今次途径香港作非正式访问,将居留数天,随即返国……〃
  南施随即扭熄了电视,〃真无聊,有什么好看?〃
  我白她一眼,干涉我自由。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听?〃
  我三扒两拨,吃完了面。〃我累了。〃
  〃叫你好好的做人。〃她说。
  我打个呵欠,〃你查到那个招风耳是什么人没有?〃
  〃明天再说,〃南施放弃。
  〃多谢你关心我。〃
  〃宝琳。〃
  〃什么?〃我眼睛都睁不开。
  〃你少与那个大鼻子上街,这些洋人没安着好心。〃
  〃哼,〃我冷笑,〃你放心,外国人想在握身上拣便宜,没这么容易!〃
  〃我是怕史提芬知道。〃她说。
  史提芬,我忽然想起超现实主义名家鲁梭的画,棕色的色调,一个女人躺睡在沙漠中,身边一条狗也在睡。史提芬会不会睡在沙漠中,抑或在摩洛哥看肚皮舞?这傻蛋,他什么都做得出。他没想到的是,虽然他等了我九年,此刻我却在等他。
  〃他会明白的。〃我说。
  〃别当他太大方。〃南施警告说道。
  〃知道了。〃
  南施说:〃睡前听一首’热情的沙漠’吧。〃
  在我的白眼中南施走了。
  女佣人却打电话来说:〃马小姐,明天我家有点事,我不来了,后天替你补回钟数。〃
  屎!我心想。我最畏惧的时刻终于来临,没有什么比佣人请假更能震撼现代女人的心。
  但郝思嘉说的: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蒙头昏迷在床上。
  门铃大作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一看,九点半,一心以为女佣回心转意,大乐,连忙跳起来,连拖鞋也补给穿,就赶去开门。
  一拉开门。
  〃你呀,招风耳。〃我失望。
  〃你以为是谁?魅力王子?〃他笑问。
  〃这么早!〃我擦眼。
  〃嘿,你没化妆,看上去小了十年。〃他很愉快。
  〃这种恭维,我受不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