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两人又顽笑了一回,忽见外面进来一个人,垂首走至宁寰身侧对他耳语了几句,宁寰掏出怀表看了看钟点,方对那人点一点头。那人便却行退至门口,转过身出去了。宁寰这才对苏颜华道:“同双阁说些笑话,倒险些忘了时辰。”说着站起身来又道:“走,咱们到正丰楼吃饭去。”
  
  苏颜华跟着宁寰从西边便门出了不亦乐,在胡同里东拐西绕走了总有大半个时辰。一路上心想,父亲旧时并未提起过“正丰楼”,但听宁寰说话的口气,仿佛十分熟识,想必是京中新近崛起的馆子,这宁寰年纪虽轻,见识却颇为不俗,也不知那里是什么样子,一时间心内极是想往。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苏颜华只觉四处约略传来管弦之音,呼吸之间也闻到淡薄脂粉气味。又看两旁宅院,虽然大都院门紧闭,门头上却是雕梁画栋红绿高张,门前匾额上一律是“十万春”、“醉兰房”等艳名,不禁心内鼓响:“莫不是勾栏娼寮之处?”便偷眼去觑身旁宁寰脸色。
  
  只见他气定神闲,步态款款,并无任何异状,正待转头,忽见宁寰侧着脸看过来,不禁惊了一下。只听宁寰道:“双阁早饭也没有用,又行了这一程子路,饿了吧?”苏颜华忙道:“哪里,并没有饿。只是,不知这正丰楼是个怎样的去处。”宁寰哦了一声道:“前面便是正丰楼,到了你自然知道。”言毕微微一笑。
  
  苏颜华见这笑中意味深长,耳中嗡的一响,脸上早涨得通红——若是到了娼寮妓馆,自己女子身份怎么还能瞒得过去?但时已至此,若要说不去,又该用什么借口搪塞?因着心里有事,脚下便也走得迟疑,不觉已经落在后面。只见她暗暗叹一口气,又咬咬牙,心道:“随机应变吧。”当下面上强作镇定,却禁不住额上冒出虚虚一层汗来。
  
  两人转了个弯子,宁寰将手中扇子往前面一指:“看。”苏颜华闻言抬起头来,只见深巷之中一副黑漆木门悄然静立,走近再看,不过寻常民居模样,并无任何花巧之处,门头上黑漆匾额题写“正丰楼”三字,夹在四面喧繁颜色之中,竟似清水佳人绝世独立。苏颜华正不知道宁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却在院门前停下来。原来那门只是虚掩,里面一人见了宁寰,早迎出来道:“爷。”正是起先在不亦乐向宁寰回话之人。
  
  苏颜华见那人身形高大,穿着半新苍青色宁绸直身,腰间只系一条荼白色素缎绦带,气质斯文儒雅,一双眼睛却隐隐有英气灼人,瞧年纪比宁寰还长些,态度却十分恭谨有礼,便暗暗思量:看来这宁寰家里若非王公贵戚只怕也是达官显宦。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心内忽然烦躁起来。旁边宁寰却道:“想什么呢,这么傻站着。还不快随我进去。”
  
  进得门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莺莺燕燕,眼前只是一座普通小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齐整,东面树下有一口井,井边站着一个伙计,见着宁寰几人进来,并不着意招呼,只点了个头便自顾自汲起水来。苏颜华自父亲过世到今天,穿州过府的也颇有一番经历,却没见过如此托大的伙计,不禁有些咋舌,转头去看宁寰,他却丝毫不以为异,只一径引了苏颜华进了东面厢房。
  
  那东厢房不过两丈见方,用碧纱橱隔成里外两间,外面屋中安放一张榆木小圆桌。宁寰进得门来也不谦让,当先在向门首位坐下,苏颜华便坐了旁边下首。方坐定,便有伙计捧着托盘进来,在桌上摆下两副碗箸并四盘点心。苏颜华略张了一张,只认得其中一盘是生煎包。
  
  记得在永定,苏宅后门紧邻着穿城而过的静河,河边缆石上总系着乌棚小舟。登舟解维,只消行得半刻水路,便有一座四通桥,桥南老七食摊上的生煎包最是美味。
  
  别家生煎包馅料之中有一种肉皮冻,乃是将肉皮煮至溶烂化开,调味之后装在罐中盖好封实,再用吊篮将罐子浸到井水中,等到里面的汁液冻得凝住,倒出来切成小方块,和着肉馅一起包入面皮中。煎包子之时,肉皮冻受热化开,吃的时候便有满口浓鲜汤汁。
  
  老七却不用肉皮冻,只将秘制汤汁兑上香油装在长嘴铜壶中待用。只见他将平底锅满刷一层菜油,排入数十只薄皮大馅包子,待得锅热,在包子之间的空隙中调入面糊,又盖上锅盖,方一手挽住铜壶,一手执一把煎铲立在灶边。那煎铲顶端并不是寻常平口样式,却是剑一般锋利的刃尖,精钢雪亮,仿若上古神兵。
  
  将是时,只听得平底锅中吱吱作响,煎包正值将熟未熟之际,老七手起铲落,将锅中包子顶上尽数戳出一个小洞,手上铜壶微微数点,细长壶嘴起落之间,汤汁已灌入小洞之内。一时间香味四溢而起,足可绕梁三日。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身边宁寰道:“这正丰楼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南菜馆子,号称做得道地江南六州风味。双阁快尝尝看,若是不好,回头我就找人砸他们招牌去。”
  
  苏颜华方才见了生煎包,牵起心中往事,不知不觉间早将来时路上那些担心抛到九霄云外,又听了宁寰这一番话,禁不住抿嘴一笑,便伸手夹过一个包子来,只见那包子底下煎得金黄酥亮,顶上封口之处排着一圈精致的褶子,并没有灌汤的小洞,心内不免有一丝失望,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只咬了一口在嘴里细品。
  
  少时又有两个伙计上来摆菜。只见当先那人捧一个乌漆托盘走至桌旁,后面一个跟上来将先前四道点心放在一边,再从托盘里取出一只四五寸大小的白瓷圆碟,放在圆桌正中,又用六只花瓣状玉白色瓷碟围在圆碟周边,仿若晶莹剔透一朵玉色莲花。各碟中,赤色的清蒸大虾,橙色的拔丝橘瓣,黄色的青豆蛋羹,绿色的火腿菜心,紫色的蒜香紫背菜,黑色的冬菇笋粒,围着中间白色芙蓉鸡片,七彩斑斓,看得苏颜华食指大动,当下开怀举箸,不觉间已用了两碗米饭。
  
  饭毕漱过口,两人在里间榻上吃茶闲话,外面自有伙计上来收拾桌子。
  
  宁寰见苏颜华一顿饭吃得甚为香甜,心里自然十分得意。他低头捡起一颗茶盘里的杏仁,笑吟吟对苏颜华道:“这里的老板十分霸道,每天就只做中午这一席,还过时不候。食客凭你是谁,一律不能点菜,吃什么全得由着厨下。可就这么着,偏生人人争着抢着的来。我四天前便叫他们来定位子,又暗暗使了些银子,好歹排在今天。”说着将杏仁往空中轻轻一抛,仰头只一张嘴,杏仁便落入口中,又就势往后一倒,已歪在榻上,只把一双眼睛牢牢看住苏颜华。
  
  苏颜华见他这样一团孩子气,不禁面上莞尔,他那里却目光如电直视过来,急忙低下脸,伸手在茶盘里无意乱翻,口中却道:“这也难怪,所谓恃才傲物,历来那些才学之士哪个不是有些桀骜的?这老板心思灵巧,做得一手好菜,做人处事又率性而为,可见并非趋炎附势之徒。他将店子开在这烟花柳巷,算得上大隐于市。”说着点头又道:“这老板哪,我对他倒有三分敬意。”
  
  宁寰却哧的一笑:“什么率性而为,大隐于市,我说是处心积虑、哗众取宠才对。他为什么选在这烟花柳巷开店?为的就是让风尘喧嚣衬得他出水不妖,独树一帜。他为什么定规矩、甩脸子?他早知道,这世上的人,你对他样样都好,他未必记得,你对他坏了一次,他却终生不忘。如今他这么做,就是要对你坏,坏到让你忘不了他。偏偏他又做得一手好菜,你只要想到他的坏,必然也就想到他的好,这一来,更是欲爱不能,欲罢不能,方才成就今天趋之若鹜之势。这样的人,若在朝为官,为善,可成高谋大士,作恶,必是阴诡小人。”
  
  苏颜华听了这话,心里突的一响,整个人都僵住了,暗道:“照他意思,若要别人记得你,必得要对他坏,对他越坏,他就越能记着你。可如今他对我——可见他并不想要我记得他。”
  
  宁寰见苏颜华皱着眉头思量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醒悟过来,连忙摆摆手道:“哎,你可别想岔了,我说的那也得分人。就比方说你,你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个记恨人的人。谁对你坏,你不过和他生分了,明儿一早准丢到九霄云外,连那人也忘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想要你记得,就要对你好。”顿了顿又道:“你瞧我对你好吧?我这是藏着私心。我一而再再而三对你好,还不让你还我的人情,我就是要让你,欠着我一辈子,这样你才能记得我一辈子。”






十五章 良宵情各异

  四月二十一日是万寿节,乃当朝皇帝桓宁十八岁寿诞。因不是整寿不用大庆,但依着成例仍旧要辍朝三日。二十一日这天一早,皇帝便移驾天极殿接受八方来贺,午间在文璋殿排开数百席圣寿宴,款待向各国使节和众臣百官,宴毕戏乐起,皇帝又向京城百姓散出无数“天子饼”,衔领举国同欢。
  
  章平内外九城八面早整饬一新,沿街道路两旁臣工百姓自发搭建起的彩墙、彩廊、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数不胜数,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天子万年”等吉语更是铺天盖地,主要道口竖起大大小小几十座祝寿彩坊、彩台,台上各路艺人歌舞不绝。到了夜间,万灯齐亮,整座章平城金碧相辉,流光溢彩,闪耀如人间银河,各处笙歌互起,金石千声,通宵达旦,盛况一时难描难画。
  
  六安街上各商铺也早歇了事务,东主、掌柜并伙计们都涌到街面儿上看戏作耍。不亦乐因在背街,倒并没有着意装饰,只在大门上和内外院廊檐下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添了些喜气。
  
  四月初便已立了夏,天气昼长夜短,一日热胜一日,窗框上早绷了一层碧色的轻纱,细密薄透,如蝉翼一般,蚊呐之声和空中的乐音就从密纱之间的缝隙透进来,虚虚的,仿佛水墨画上面轻描淡写的一微抹。间或有萤虫扑在那纱网上,一闪一闪的亮光,轻黄冷淡,转眼又飞得远了,渐渐隐没在浓枝花影里面,香微却正好从花影里穿出来。
  
  用罢晚饭,同兴请了苏颜华的示下,与不亦乐中伙计笑闹着结伴上街去了。香微因见同往之人不是小厮就是伙计,便托口照顾公子读书回了众人之邀,当下收拾起提篮餐具交到厨房,又取了茶转来,刚走到廊下,隔窗见小姐提着笔立在书案旁出神,面上虚笼着一个浅笑,也不知在想什么。香微走进去,将茶搁在案头,趁着小姐端起茶来的功夫,偷眼瞧了瞧案上,只见是一方宣纸,上面细笔白描勾出一双手,手上拿着把湘竹柄折扇,扇尾缀着一只琉璃麒麟兽,正是宁寰随身之物,便将小姐心思估着了八九分,皱皱眉道:“都三天了,宁公子也不见过来。”
  
  一句话正说中苏颜华心事。
  
  宁寰这一向本天天来瞧苏颜华,带着她城里城外各处游览,尝了许多章平名馔,又到城里最大的戏园子雅生楼听了一回戏,这两天却不知为何没有再来。苏颜华见会试日期渐渐临近,便收了收心,闭门不出温习功课。此时贸然听香微提起,她心中本有悬念,却又不便表露,只得装作随意接口道:“想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香微将托盘竖起来撑在案上,斜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宁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瞧他样子,气派大得很,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吧?”
  
  苏颜华只顾拨弄手上的茶碗盖子,头也没抬的道:“这个我倒并没有问过。”香微又道:“姑娘前几天和宁公子日日在一处,怎么连他家里情形都没有问问呢?”苏颜华道:“那是人家家事,我问来做什么?”
  
  香微忽的就急起来,正色道:“姑娘怎么这么糊涂呢,您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论理,咱们女孩儿家,婚姻的事原不该咱们操心,可如今老爷不在了,姑娘自己若不留心打算,又有谁能为姑娘你打算呢。起先赵公子对姑娘的意思,我虽是个下人,也都看明白了,可姑娘对人家却总是淡淡的。这会子又遇上个宁公子,比赵公子还要贵气,对姑娘又好,我瞧姑娘对他也有些倾心。不是香微说些越礼该打的话,既这么着,怎么不问问他家是做官哪还是经商呢,也好——”
  
  苏颜华见香微越说越放肆,沉着一张脸截住香微的话道:“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婚姻之事父亲大人早就为我打算过了!你难道忘了,我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说着将茶碗往案上一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