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赵珩丰愣在原地犹若不相信一般,一双眼睛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心里只剩一片模糊——她去哪儿了?才刚沈大人过来,礼部之人全都停下手中之事,她断不至于那时被揭破女儿之身。再说,她若被看穿,这里早又闹将起来,怎会如此风平浪静?或者,她莫不是已经趁乱一走了之?可外面护军把守森严,只许进不许出,她如何走得了?又或者,她已经进了内院?可未经搜检的试子绝进不了内院。才刚场面那么乱,谁还有心思搜检其他的试子?想来想去急了半晌,方想起来去看登录名册,又不敢太露痕迹,好歹装作若无其事踱到后面的检录处,花名册上“景双阁”名字后面三个蝇头小楷“已领卷”,直看得赵珩丰眼睛里象要冒出火来!
未经搜检便已进了检录处!赵珩丰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惊——这简直闻所未闻!当下又将前因后果连起来细细默了一回,方醒悟过来——定是有人竭力相帮!怪不得她敢女扮男装前来应考!待想到以贡院如此禁闭森严之地,竟能将事情做得这般滴水不漏,她身后之人恐怕非同一般。又想到她毕竟已脱了险境,一时心里竟不知是忧是喜。
因担着差事,赵珩丰重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好歹忙到辰正二刻鼓响,试子们开始答题,看看再无人来,便依着安排到后面誊录、受卷、弥封等处调停处置,又忙了九天,这才回到家里。
他父亲赵省斋虽已拜相封侯,家里却仍只住着发迹前的祖宅,小小的三进院落,只将旁边一户宅门盘下来并入赵宅,做赵珩丰日常起居之用。
到了家,赵珩丰且让小厮们自散了,独自一人进了二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往里,不觉来到北面正房窗下。只听得房里人声鼎盛,料得父亲正与门下幕僚们清谈。他素来不惯应对那起子官场阿谀奉承之辈,定了一定便转身往东院母亲处去,不想迎头瞧见久姨娘腆着肚子由小丫头掺过来。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垂首让到一旁低声道:“姨娘午安。”
那久姨娘素日早被赵省斋骄纵惯了,如今怀了身孕更自觉金贵得了不得,只是依着礼数每日仍需到太太屋里请安,本就置了一肚子气,现见了赵珩丰,眼睛也不夹他一下,只翻起来对着外面阴沉天空道:“哟,我道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窗根儿底下站着,原来是大少爷你呀。”说着又挤出来一丝刻薄笑意,转头对赵珩丰道:“到了家怎么也不到老爷跟前请安回话?须知道这是礼数。我这做姨娘的原没身份说这话,可大少爷到底想想,咱们好歹诗书侯爵府邸,没得叫外人知道了笑话。”一边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惯出这样轻狂德行。”说着一面自顾自往西院里去了。
赵珩丰默默叹一口气,百般无奈也只得转身走到正房门口。里面却正有丫头打起帘子,赵省斋几个幕僚从门里出来,见着他,又是一番寒暄。好容易敷衍过去,这才进屋里见老爷。
赵省斋对儿子向来严厉,见赵珩丰走过来,面色沉郁仿佛有万不快一般,心中顿时火起,便也沉下脸来道:“成天家做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有人亏待你似的。你且说说看,到底是哪里没有尽你的意,我们也好改过。”赵珩丰忙打起精神回道:“儿子不敢!儿子并没有不如意之处。”赵省斋又问:“成日家跟着人外面胡混,影子也不见一个——你打哪里来的?”赵珩丰道:“儿子方才从贡院回来。”赵省斋这才想起他原在礼部供职,这九日是会试之期,想必是在贡院监试不得休息,累着了,不禁起了些悔意,故而面上虽仍是正颜厉色,声气却已经缓下来:“你该早说。”说着就起身走到内间炕上坐下,指着炕桌对面空位道:“过来坐着,我们父子好好说回话。”赵珩丰却不敢坐在炕上,只退到下首椅上欠身坐了。
赵省斋见了也不阻拦,当下并不说话,只靠着褥垫闭目养神。因天气渐暖,他家常并不戴帽,只用簪子挽了个髻在头顶,露出鬓间丝丝白发。赵珩丰见了忽然想到“岁月不饶人”一句俗语,胸间竟涌上阵阵酸疼,犹豫半晌总算低低的道:“父亲公务繁杂,还请千万保养身体。”赵省斋本用手捶着额头,听到赵珩丰这样说,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又缓缓合上双目,嗯了一声,手却渐渐无力垂到膝上。又有片刻方道:“琪儿,咱们多久没这么好好坐着说话了?”
赵珩丰一听这话,不禁无言以对。他出生之时,父亲赵省斋正赴允州布政使之任。依大周朝法制,官员外放向来不能携家带眷,故而直到父亲升了吏部侍郎,回京返家之时,父子俩方见了第一面。他记得那时四岁,正歇中觉,朦胧中乳娘抱起来,说是去见父亲。到了堂屋里,只见一个陌生男人伸手接过他,紧紧搂在胸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爹爹也没有叫,一味哭闹着挣下地去,父亲当时便沉了脸,之后父子之间便似隔了一层膜。一晃过去十数年,父亲圣眷日隆,渐渐官至首辅。虽从此未曾离家,却因着每日里政务不断,哪怕逢年过节也没有空闲和家人共享天伦。好好坐着说话?是去年还是前年?是了,三月间自己从余庭回来时,父亲倒是和颜悦色,也算好好坐着说了会子话了。
只听赵省斋道:“这些年忙着朝廷里的事,对你和你母亲,亏欠也太多了些。等皇上亲了政,我便请旨卸了这身担子,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再好好乐吧。”赵珩丰听了正不知怎样作答,赵省斋又道:“你在贡院并不知道,今儿太后下了懿旨,皇上大婚就在九月,你们礼部眼看又要忙起来了。”
二十章 恩情两相煎
因皇帝昨儿夜里着了些凉,早起便有些发热。下了朝太后命人过来传话,让好好养着,不要四处走动。故这日歇了中觉起来便在暖阁坐着看书。
沈墨安本侍立在旁,见桌上漏壶已过了酉时,料到今日断不会再出去,便想着该打发人到不亦乐传话,却听见旁边皇帝轻轻一声咳嗽,忙收起心神。门边伺候的胡百田却早听出是皇帝出恭的暗号,赶忙行了礼打起帘子出去传恭桶。
沈墨安也正要却行而退,只听皇帝压着声音悄悄的道:“打发个人过去,瞧一瞧她在做什么。”一句话说得沈墨安有些想笑,白叫人过去瞧瞧,这算什么事?只见皇帝伸手在怀中掏出一方素绢帕子,又从手上褪下一串手珠,用帕子包了递给沈墨安,道:“还是你去,朕倒放心些。不拘你说什么,只不要提朕的病。”沈墨安接了东西,方退到门边,皇帝却对他一扬脸,他只得又近前来。皇帝道:“还有,你就说,朕明儿一准去瞧她,让她放心。待会儿完了自家去吧,不用来回话了。”
沈墨安便依言出了宫,到不亦乐时已是酉末。进了二门正见着同兴提了食盒子走在前头,便转到后面厅上坐着吃茶。掌柜的听说,忙过来见他。两人说了些闲话,掌柜的却忽然想起一事,拱拱手道:“大人,小的听说景公子应试回来便急着收拾行装,也不知有什么打算。”沈墨安闻言一愣,心想昨儿才考完了会试,放榜也得等到后天,这时候打点行李,也不知什么事这么急。便问道:“他们预备什么时候走?”掌柜道:“小的着人悄悄从旁问了同兴,说是还没定。”
沈墨安不禁皱了眉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该不该去回皇帝。若此时去回,他老人家一着急说不定就要赶过来,旁人都好瞒着,只恐怕惊动了太后。再说皇帝此时身上正不好。待要不去回禀,她一时要走,这里的人哪一个敢拦着?可看眼前情形,此人在皇帝心里已远非一般人可比,回头走脱了她,皇帝追究下来,只怕整个不亦乐都要打饥荒。正为难,门外却进来一个伙计,说偏院里已经撤了晚饭。沈墨安只得站起来去见苏颜华。
少时见了苏颜华,沈墨安却并没提这些事,只恭声道:“公子日间事忙脱不开身,晚间又被太太留住了宵夜,不能过来。公子说了,等明儿准来。”又道:“因天气热,公子吩咐带来件玩意儿,虽不值什么,戴着却可消暑。”说着便将东西呈了过去。
苏颜华虽不知道沈墨安身份,却因他为人处事斯文得体,兼着是宁公子时时带在身边的人,对他便也十分客气。当下命香微接过东西,又着实寒暄了几句。又坐了片刻,见他告辞,忙命同兴送出大门去。自己立在檐下目送二人出了月亮门方转身进了屋。
香微本在屋中收拾杂物,见小姐在椅上坐定,早走过来一面笑道:“宁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自己不能来,打发个人说一声就行了,还送什么东西。”说着将手中帕子展开,露出里面的手珠,乃是红紫两色珠粒混穿而成的一串碧玺。那碧玺颗颗圆润通透,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闪闪晶光,香微见了不绝口赞叹:“好漂亮!”说着便捡起来拢在苏颜华手上。再看时,只见手珠被细白皮肤一衬,更是冰魄晶莹,夺人眼目。
苏颜华也不由低头抬手细看,那手珠拢在腕间,虽略有些大,翻转之间却只觉一颗一颗珠子贴在皮肤上,点点冰凉,就象那夜握着她的那只手。那时候,夜静无声,星亦无语,人心却不由自主砰然而动,无止无休。那手趁着夜色而来,指尖触着她手上肌肤,也是这样冰冰凉凉,之后握住她却又是火烧着一样的滚烫,不由得心中一动。旁边的香微却悄悄附耳过来道:“现有宁公子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在这儿,姑娘还急着走吗?”苏颜华闻言面上神色定了一定,心中万般感念瞬间转成一阵无状的酸涩——繁花开在无根的云端,美是美的,但结果也只有萎谢了。
她缓缓自腕上褪下手珠,又捏在手心里一颗一颗抚弄了一遍,转头仍旧放在帕子上,对香微道:“收起来吧。大了些,我戴着不合适。”香微想想又低声道:“宁公子这么情深意重,姑娘要走了,也不告诉一声?”苏颜华叹气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卫护他?他那里我自然会去说,迟早而已。”香微只得撅了撅嘴,低头展平手帕,将珠串细细包好,又捧着进了寝室,放在床头官箱里。
再出来时,只见小姐靠在榻上一言不发的出神,便将椅旁高几上一盏茶捧过来一面道:“我就不懂了,姑娘既生死不顾的应了试,好歹也瞧个结果。等后天去礼部看了皇榜再走也不迟,又何必急在这会子?”苏颜华道:“我这会子急着走,原是为了报恩。”香微听了这话,转着眼珠思量了半晌,闷闷的道:“报谁的恩?香微不明白,姑娘好歹说说吧。”
苏颜华只得又道:“报赵公子的恩。你没见着那日的情形,若再迟上片刻,我今天只怕已经在牢里了。赵公子担着那么大风险将我混进考场,真真是救命之恩。我如今再女扮男装去看皇榜,若给人识破了,头一个牵连的只怕就是他。我在这京城一天,就给他多添一分难。他的救命之恩,我也无以为报,我想着只早早的收拾利落,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也就是报恩了。”
因知道宁寰要来,第二日苏颜华特意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饭,天色仍是将明未明的朦胧。苏颜华无声站在窗前,窗上本绷着一层碧纱,因为隔着近,看得见上面横经竖纬,细密编织,仿佛一张罗网,网在心头。碧纱极透薄,苏颜华就着经纬之间细微的空隙望出去,天边极远处正涌动五彩霞光。那霞光殷红绯赤,一线一线映在苏颜华眼中,不知为什么却不觉得火热,只觉得冷。整个的冷,冷得透进心里,冷得心疼——“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可惜朝霞留人,世事却不留人!她如何改得了她一辈子的命!
一辈子——她耳边响起他的话:“我对你好,就是要让你欠着我一辈子,这样你才能记得我一辈子。”可一辈子那么长,到处是无可预料的变数,哪里是人可以掌握?他对她那么好,再好也只能是一时,他的身份,他的家势,他们之间深阔一条鸿沟,迈不过去,却跌进去——他终有一天会发觉她不值得他的好,他终有一天会屈于世俗的重压。到那时,他会不会后悔?她会不会后悔?
不,她不能等到那时!她此时就走,痛是痛的,无可避免。可他心中的她,她心中的他,却正是最美的模样。这模样在心中生了根,枝枝蔓蔓,衍生不绝,直到永远。那她此生便没有遗憾了吧?苏颜华嘴角微微一牵,脸上便浮起薄薄一层笑意,那笑意愈见浓酽,开在脸上,如花似玉一般,可眼睛里却渐渐沁出泪来。
时已五月末,院中几株安石榴开了花,火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