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不过是件衣服?”赵醒斋猛地甩开赵夫人的手,他此时急怒攻心,几乎将她摔在地上,道:“你哪里知道这当中的道理!这衣服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得着,那就是抄家灭族之罪!”赵夫人听见抄家灭族等话,早吓得脸色煞白。赵醒斋又转过来对赵珩丰道:“你以为我让你去南面是为了什么?你以为咱们在打铜城苦苦经营那些个铜矿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为了那几个银子?这些话既然迟早都要对你讲,今儿我索性一并告诉你。”
  
  他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屋中并无外人,好歹稳住心神低声道:“矿上出来的私铜悄悄运到湖州让你二叔接手,他用来做什么?他转手出去中饱私囊是不假,那却只是烟幕。他私铸官钱散往民间,扰乱币制,搅起大周内乱,我赵家便可趁乱起事!你二叔在湖州经营多年,广纳天下贤士,江南十六州俱已暗中依附于他。前儿恰巧又遇上丰江水祸,如此一来,小皇帝更是焦头烂额,分神无暇。眼看明年春上此事必成,如今却几乎被你毁于一旦!你知道那衣裳里有什么?那衣裳夹里缝了你二叔给我的密信,还有那私钱的模范与子样!”
  
  密信,私钱,模范,子样……父亲的话,直让赵珩丰魂飞魄散。他眼中万般惊骇看着赵醒斋,就仿佛不认得他一样。
  
  外面重又下起了雪。雪片子极大,又密,漫天遍地只见扯絮一般的白。风也极大,一呼一呼的助着雪势,扑在那窗纸上,簌簌作响。屋内拢着地炕,火盆内又点着红罗炭。那红罗炭本是专供宫中使用的上好木炭,燃起来时,颗颗披锦著罗一般红亮耀目,映得满屋里暖如三春。赵珩丰跪在榻前,却只觉得浑身冰凉刺骨。他愣了半晌方醒悟过来似的,跪行上去趴在炕沿上道:“父亲,这是谋逆,是十恶不赦之罪!父亲已位极人臣,何至于如此?”
  
  位极人臣!赵醒斋双拳紧握,鼻息深重,喘出一口长气。他忽悠悠想起十年前,仿佛也是这样的风雪长夜。那时候,先皇病势沉重,他虽在家丁忧,却也夺情起复。先帝病榻前授他辅政大臣之职,国中都道他年纪轻轻便已位极人臣,却无人可知他那时也只是永王手中一颗棋。
  
  那永王桓琛明里天性随和,为人谦恭退让,其实素来早有意国家钟鼎。只是先帝桓璁果决英明,齐王桓玮善谋心重,压得他只能一再隐忍。值此先帝驾崩,新皇年幼之时,太后、太妃貌合神离,齐王与辅政大臣间也明争暗斗。永王先是软硬兼施威服了赵醒斋,又在宫里朝上居中挑拨,坐山观虎斗,只等他们几败俱伤,这天下便唾手可得。没料到情势翻复无常,太后竟私取兵符,调动大军入章平勤王,大局瞬间底定。永王只得暗藏心机从长计议。
  
  赵醒斋牙根紧咬,缓缓在炕上坐下——十年首辅,封侯拜相,外人看着他赵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热闹到了极处,却又谁知道他心里的苦楚?永王手握先帝密旨处处要胁他,太后又以君臣之礼掣肘他。他在皇族与外戚间来回周旋,受尽夹磨。如今说一声皇帝要亲政,自己又只得将大好江山拱手相让。他不禁心生万丈悲愤:我凭什么就只能是臣?天子王侯,宁有种乎?
  
  他低下头对赵珩丰道:“琪儿,你爹爹我几十年来在朝中百般辛苦,竭力维持,数度历经生死,如今却要我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一辈子陪太子攻书,替他人做嫁,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这天下当真就只他们桓家当得?”他摇一摇头,语气不觉缓下来:“琪儿,我知道,我素日对你过于严厉。你心里有怨,怨我对你没有父子之情。可你哪里知道,为父的其实最最看重你。你办事沉稳妥当,又不在儿女私情上耽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我万万料不到,你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么大的纰漏!琪儿,事关生死,你快说实话,那女子究竟是谁?她现在何处?”
  
  她究竟是谁?她身在何处?赵珩丰答不出来。他想起那时在贡院,与她匆匆一面,勾起他满腹疑问只是得不到解答——她到底是谁?她何以未经搜检便过了检录处?她身后到底隐藏着何人?她又为何连皇榜也不曾来看?她如雾气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直到石塘又再重逢。可是他心中疑问只能更多——她为什么满脸凄惶一身重孝?她为什么身无分文泪洒街头?她为什么对那妇人叫婆婆?她为什么——已经盘了头?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这些事一路上纠缠着他,他已经不愿去想,如今却又不能不想。
  
  父亲的话语声还在赵珩丰耳边,却又渐渐沉下去,闻若不闻。






二十九章 女儿行忠义


  第二日正逢腊月初十,乃是章平所谓的“女儿行”。
  
  到这一天,章平各家各户的女人们尽皆歇了手中事务,走亲戚串门子,乐上整整一天。只因腊月十一起便进了节下,女人们忙着置办年货、打扫房屋、准备年前的家祭,端比平日更加劳烦。民间女人们想着盼着“女儿行”,可以甩手高乐,可章平各府有品级的诰命夫人这一日却要按例入宫向皇后请安。
  
  赵夫人乃是一等正信侯嫡妻,自然不能免俗。她卯时便起了身,在屋里梳洗大妆,准备入宫觐见。
  
  外面小丫头蝉儿捧了褙子、霞帔等物正走到门边,只见帘子一开,大丫头芸喜从里面探出头来。看一眼蝉儿手中的东西,不禁皱着眉咂嘴:“你怎么连时令也不分了,换冬天的来。”蝉儿一愣,答应着连忙转身。芸喜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咱们一块儿去吧。”说着又转身打发门边玉钿的去服侍太太,自己闪身走出来。
  
  两人到旁边耳房找着了深青色金绣云霞翟纹褙子,又让人取来火盆,芸喜捡了炭粒放在炭斗里,拿水喷了衣服,细细熨着。蝉儿端着水碗子站在一旁,看左右无人悄悄的道:“芸姐姐,我瞧太太脸色可是真不好。昨儿个睡我在外面小铺上,听见里面唉声叹气的,只怕一夜也不曾安寝。”
  
  那褙子所用妆花绮缎最是惧热难熨,芸喜专心一意全在炭斗上,只随口道:“大少爷一贯谨言慎行,没少为太太长脸。如今却忽然出了这种事,太太心里自然不好受。”蝉儿点点头道:“若让那边儿知道了,”她伸出手来往西面一指,“还不定怎么罗唣呢。”说着又摇摇头:“论年纪,大少爷早该成家了。再说,表赠私物这等事,虽于礼教不合,可老爷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呢?听说罚大少爷跪了大半宿。”
  
  芸喜却不理她,熨得了衣服,又小心翼翼将手中炭斗放在火盆上,方敲着酸软的臂膀道:“快别浑猜了,办好自个儿差事才是正经。”说着双手捧起褙子、霞帔。蝉儿见了,只得连忙上前打起帘子。
  
  少时赵夫人冠服已毕,玉钿早捧过镜子来。赵夫人往镜中一看,里面那人头上金冠珠翠幻彩辉煌,一身真红大衫闪闪生辉,却掩不住额上根根细纹,两颊苍白无光,连眼睛也深陷进去。她转身对芸喜道:“抿子。”芸喜忙拿过来放在太太唇上。赵夫人狠狠抿了抿嘴唇,再看时方觉得有了几分生气。她想起自己当年出嫁,喜帕之下不过一支银钗数朵绒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喜兴。
  
  她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在章平开一间塾馆维生。因为和赵家老太爷同年赶考乡试,闲聊之下颇为投契,便结了这门亲。她过门时,赵家虽然几世书香,却也只出了三个举人,谁料得到数年之后赵醒斋恩科及第,竟渐渐官至首辅。亲戚故旧巴结时都道她面若满月,乃是大福旺夫之相。赵夫人唇边凝住一丝苦笑——她忘不了老爷挑起喜帕时的眼神。
  
  往后的日子,就如同井里的水,平淡、安静,没有半分波澜。他要博功名,他要谋进身,他每日灯下苦读直至深夜。她虽不识字,却也知道戏文里有君子夜读,红袖添香。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却只是拒人千里的客气。她知道那是他不喜欢自己。其实自己也未必喜欢他,只是一旦嫁作人妇,便得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太太,”赵夫人闻言转过头,旁边芸喜低首回道:“已经辰正时分了。”赵夫人点一点头道:“这就走吧。”说着一面出了东院。
  
  几人方走到正院檐廊下,北房帘子忽然一挑,久姨娘正从房里出来。迎头见了赵夫人,便施施然上来福了一福,满面堆笑的道:“久儿给太太道喜。”那久姨娘八月里替赵醒斋添了一位公子,越发得了脸面,自恃位置稳固犹在赵夫人之上,原先每日的请安也从此绝迹。今日忽然这样热络,赵夫人心中顿觉不安,当下冷冷的道:“妹妹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喜事。”久姨娘站起来,未语先笑了一声道:“大少爷为老爷太太省了心,不声不响的自己找了一门好亲事。这不是喜事却是什么?如今聘礼都已经下了。太太预备几月迎那位姑娘——哎哟,看我打嘴。”说着顿了顿又道:“虽不是姑娘,却也要过门的不是?太太好歹告诉久儿一声,久儿这里也好有个准备。”
  
  赵夫人听了这几句话,想起昨晚之事,又惊又恨又怕,早说不出话来。那久姨娘见了,方沉下脸道:“这样的事也做得出,可见太太教导有方。”言毕阴阳怪气哼了一声转身去了,留下赵夫人怔怔立在窝角廊下。院子里风寒雪注,那风夹着雪片子一泼一泼扑进廊里,打在她脸上像刀割一样,她也不觉得。半晌方感觉面上热流一滚。芸喜见了忙掏出手绢轻轻按在太太脸上,一面道:“太太,仔细弄花了妆面。”赵夫人木头一样立在当地,任她一下一下沾去脸上泪痕,又哽咽了一下方闭着眼睛道:“走。”
  
  赵夫人到坤元宫时,各府诰命夫人早聚齐了。少时依品级见过皇后,只略说了两句话便退出来各自家去。小太监引着出了坤元宫角门,顺着宫墙刚一拐弯,迎面一位内监早行下礼去,道:“赵夫人安好。”赵夫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寿安宫内侍总管祝隆寿,连忙亲自伸手去掺,一面道:“公公礼重了,快起来说话。”祝隆寿却并不起身,只低首笑道:“赵夫人,太后请夫人到寿安宫坐坐去。”
  
  自皇帝大婚以来,太后将后宫之事全交由皇后过问,自己只一心念经礼佛,各节令命妇进宫也一概避而不见。到赵夫人这里,却因着她丈夫两朝老臣又辅政有功,殊为恩典,每回进宫必然悄悄宣召,赵夫人心中十分感念。
  
  少时见了太后,行过三素三跪三叩的大礼,锦岚早移过椅凳,赵夫人又谢了恩方欠身略坐下。只听太后道:“前儿听皇上说,正信侯病了。如今可好些了?”赵夫人忙道:“谢太后关怀,上个月外子偶感风寒,皇上听说立马让太医来给诊治。亏得皇恩浩荡,如今已经大好了。”太后笑道:“正信侯在朝的时候一向身体康健,这才请辞多会子就病了,可见闲不得。赶明儿我同皇上说说,让皇上一定请侯爷出山。”说着又道:“皇上到底年纪浅,还得侯爷这样的老臣多多帮衬才行啊。”赵夫人昨晚以来心中已有症结,听太后这样说只觉无言以对,愣了愣方低声道:“谢太后恩,只是外子年高体弱,恐怕帮不了皇上什么,说不等还带累了国家大事。”太后闻言面上一笑,道“赵夫人说笑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后忽想起一事,笑道:“贵公子这一向可好?”赵夫人道:“太后可折杀我们赵家了。免贵,小儿也还好。”太后道:“那会儿皇上大婚请期,礼部沈懋仪来见我,闲话说到府上珩丰公子,禁不住连连称赞。说珩丰年纪虽轻,办事却老成持重,是个可堪大用之才。”说着笑了一下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于这些事情上原也不懂,只是觉得能让沈铁脸开口说个好字,那却是真真的好了。”赵夫人心头却只是一酸,好歹笑道:“太后和沈大人都太抬爱小儿了。让小儿怎么担当得起。”太后又笑着道:“到底是一家人,赵夫人和侯爷一样的恭谨谦让。我还听沈懋仪说,珩丰公子现在礼部不过任着虚职,他几次三番要上疏皇上提拔实职,侯爷偏拦着不让,说是资质浅薄,还需历练。要我说,”说着竟叹了口气,“侯爷也太苛刻公子了些。”
  
  赵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对于这个儿子,她心底里一向是十分得意的。各世家公子里头,整日只知斗鸡走狗吃酒玩乐的纨绔子弟不在少数,那些个糊涂事情传进她耳朵里,她虽只当听了个笑话,却也忍不住要一样一样比在儿子身上,真是高下立现。可儿子再怎么好,却总不得老爷欢心。见了面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