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皇帝在苏颜华对面榻上坐定,又让苏颜华也坐下来,方冷冷的道:“今儿是过节,也就算了,自各儿下去好好想想,若再有一次,典刑司郑乔可清闲得很呢。”地下两人连忙磕头称是。皇帝微微一笑,换了平和的口气又道:“你们主子待你们慈善宽厚,你们就更要十二分用心的伺候着。别为了一线私心就胡来,仔细掉了脑袋。都下去吧。”两人听了忙又伏下去磕了个头,方起来慢慢退出去。
  
  苏颜华很是不安,转过头去看皇帝。皇帝却靠着扶手和颜悦色的道:“吓着了?”苏颜华怔了一怔,复又抿嘴一笑,摇摇头道:“也不全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子……”那话音越到后面,越发低沉下去。皇帝唇边一凝,脸上便仿佛划过一丝苦笑,道:“你怕么?我是皇帝。”苏颜华咬一咬嘴唇,低声道:“你想听实话?”皇帝也低声道:“这个当然。”苏颜华便道:“我当你是皇帝,又不当你是皇帝。”
  
  皇帝心中砰的一动,脸上渐渐漾起幽深的笑意,直看着苏颜华道:“那你倒说说看,你不当我是皇帝的时候,当我是什么?”
  
  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是误会了,苏颜华双颊上飞起一阵绯红。好半晌方缓过来,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轻轻的道:“我只当你,跟我一样。”
  
  皇帝闻言不由得愣住——“我只当你,跟我一样。”——他只觉胸间热流极尽翻滚,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颜华等了半晌也不见回音,只得转头往那边一看,见皇帝正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他脸上说不出是喜是忧,嘴角分明是扬起来的,眉心却又凝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那一双眼睛,波光流转,柔情万千,仿似一片深茶色的海。只是四围一圈隐约泛着淡淡的红,像潮水一般涌向那波心。苏颜华心中一突,忙垂下眼帘——他莫不是在哭?到底不敢相信,抬头再看时他已经笑意盈盈的向她伸出手来。
  
  已经是夏初天气,原先榻上铺的软垫早换成了蔑丝织成的簟席,碧幽幽的颜色,象汪着的一潭水。因紧紧靠着,苏颜华却还是觉出一丝暑意。耳边痒痒的,只听一个人轻轻的道:“那个茶,明儿得了也留一点给我尝尝。”顿一顿又道:“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绝不会烦着你。只一样,别太累着。”苏颜华点点头,怕他不放心又嗯了一声,脸上禁不住嫣然一笑。
  
  用过晚膳,初月等人便引了苏颜华往御花园里去。待她们放好茶叶袋子,暮色已经沉沉欲坠。苏颜华坐在沈水烟亭里休息,但觉三面水声入耳,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田田的荷叶与婷婷的荷苞,在夕阳之下随着微风轻摇。
  
  忽听岸上远远的有人断喝:“是谁?”苏颜华抬眼去看,只见一叶乌篷扁舟分开荷田往风聆渡直飘过来。
  
  小船慢慢近岸,一个太监服色的跳人下来,先挽了缆绳,又用长钩将船拉过来靠在岸边。因为做得稔熟,那小船竟似贴在岸边上一般,纹丝不动。苏颜华虽然在江南长大,见了这一幕也不禁暗自佩服。欲要再看时,初月已经走过来向她低声回道:“姑娘,太后娘娘的銮驾到了,请姑娘到亭外面接驾吧。”苏颜华连忙站起来走到亭前跪下。
  
  她微垂着头,眼睛只看着自己身前交叠下垂的双手,屏息静气。又跪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只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近,一阵衣声细碎,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她规规矩矩伏下身子磕头,一面道:“民女苏颜华叩见太后。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四十一章 与君初相见

  已经是黄昏时分。夏日里虽然昼长日盛,到了此刻也终属强弩之末。只觉得天色是愈来愈黯下来,方才西边天上还有几缕浅金色的霞光,此时也渐渐被涌动的黝黑遮盖了去。远处的山树,近处的荷塘,都笼上了一层沉沉的黑纱,朦胧着,不可辨认。只有虫鸣、蛙声混在水边特有的风里,徐徐扑散在脸上,一抹湿润的、带着淡淡腥气的甜。
  
  四下里忽然却又明亮起来,只见远远近近点上了十几柄宫灯,照得沈水烟亭外明如白昼。太后似是不经意间低头一瞧,见那姑娘仍旧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她身上是莲青色散花罗袄裙,搭着耦合色莲纹云肩,仿佛一朵出水的莲。因微垂了头,露出挑心髻上那支莲花笄,通润莹透,微光闪闪,中间一粒珊瑚米珠,映着四面的灯光,更红得如血欲滴。
  
  太后的眉梢恍惚是跳了一下,转头对后面的宫人太监们一扬脸。众人即刻会意,依序却行退到临水处站着。一时间,火红的宫灯映在明晃晃的湖水里面,恰似一根根颤悠悠的光柱,顺着岸边一溜儿排开,煞是好看。
  
  太后重又笑起来,伸手搀起苏颜华,一面上下打量了一回,笑道:“想必这就是救了皇帝性命的姑娘吧?瞧你可怜见的娇小模样,却能有这样的胆量气魄,实在难得。”说着携了她的手在临水的围栏边坐下,又慈和的问:“身上的伤可大好了?”苏颜华微微一笑,道:“谢太后关怀。回太后的话,早间太医来给瞧过,说虽然没有大好,也已经好了八九成了。”太后嗯了一声也笑道:“这就好。不过你重伤初愈,身子还是虚的,还得着意调养着。”一转头却已经沉了脸色,对旁边站着的锦岚道:“你去问一问,她们当中是谁一路跟着苏姑娘的,叫过来和我说话。”
  
  锦岚连忙答应了转身而去。太后便又细问苏颜华姓名、年龄等等杂事,苏颜华少不得一一据实答了。
  
  少时便见初月领着传星等人走进亭中,齐齐跪下,又磕了头方道:“奴婢等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看了当先的跪着初月一眼,缓缓的道:“我认得你,你是乾德宫的人吧?”初月忙低头答道:“回太后的话,是。奴婢初月,原在乾德宫服侍皇上。自苏姑娘入宫,皇上便指了我来服侍姑娘。”太后点点头道:“你素日办事也还算个诚实牢靠的,皇上必是信得过你才让你来服侍苏姑娘。”缓一缓又道:“既这么着,你就该尽心竭力的当好你的差事。可是你看你呢?这么热的天气,姑娘身上又有伤,你怎么能让姑娘在大日头底下晒着?若是中了暑热该怎么办?即便不至于就病了,累疲了身子,你们也没法儿向皇上交待。”
  
  苏颜华见太后方才还是一脸言笑晏晏的样子,没料到转眼却会申斥初月几个,连忙帮她们申辩道:“太后您误会了。这件事情竟是颜华的不是呢。”见太后转过脸来,苏颜华便又道:“颜华本是一介民女,愚钝不知礼数,心子又野,自从入宫以来,却从未出过颐华宫半步,可憋闷坏了。今儿起了小性,执意要出来散散,她们几个苦苦劝我,我只是不听。太后若认真要罚,就罚颜华好了。再有一个,我们是交过了戌时才出来的,并没有晒着太阳。请太后不必悬心,仔细气坏了您的千金之体,颜华的罪过可就更大了。”
  
  一番话说得太后频频颔首,连眉眼里全是欣然的笑意,拉着苏颜华的手不住口的道:“苏姑娘心思灵巧,礼数周全,又这么温良谦和,我老太太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罚你?”说着转头对地下众人道:“你们也起来吧。大节下的,你们主子又帮着说了这么多好话,且饶过你们这一回。今后当差做事要多存个小心,都下去吧。”众人忙谢了恩退下去。
  
  苏颜华方放下一颗心来,只听太后又道:“方才我在船上,见你们蹲在岸边不住扒拉荷花,像是在淘什么东西的样子,那是在做什么?”苏颜华便将怀临雀舌之事细细说给太后知道。
  
  太后听罢,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茶叶是今年新贡,我前天尝了一次,觉着味道实在苦重,就撂在那里了。今儿既知道了这个法子,”转头对锦岚道:“回头你好好向姑娘学学,也照着做来我吃。”苏颜华听了便笑道:“太后可要折杀民女了。不必麻烦这位姑姑,等颜华明日收得了茶,第一个必然是孝敬太后尝的。”太后哈哈一笑,道:“好巧一张嘴,好伶俐的心思,这样奇巧的法子恐怕也只得你这样的人才能想到。”苏颜华只得又笑道:“这并不是颜华想出来的。”太后神色一奇:“难道竟还是别人?”苏颜华道:“回太后,是。这法子是民女幼年在家时,先父大人教给我的。”
  
  太后闻言微微一笑,道“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女儿来,想必你父亲定是个饱学之士。”苏颜华笑着摇摇头:“太后过誉了,民女的父亲只是一名山野闲人。并且,这个法子也是与他交好的一名故人教给他的。”太后却忽然问:“他叫什么?”
  
  这句话问得又急又快,苏颜华不禁有些诧异。她抬眼瞧了瞧太后脸色,只见她面上含着慈祥的笑意,眼波映着四周的微光频频闪动,十分可亲,自己也不由笑了一笑。太后便又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越是这么谦让,我竟越想要知道了。你且说说你父亲的名字,看我可认得。”苏颜华只得道:“先父名讳‘潘、年’两字。”
  
  太后眼中似乎有火星噼啪一跳,耀得苏颜华心里只是一激。再看时她却已经神色如常。苏颜华只觉胸间一阵莫名慌乱,脸上暗暗发烧,只得缓缓低下头去。
  
  两人又再闲闲说了一回话,太后见天色快要黑尽了,便爱惜的对苏颜华道:“现下时候也不早了,水边风又大,你劳了这半天神,快回去歇息了吧。”说完又让安排几个妥当人提了灯一路护送。苏颜华早站起来,正要跪下谢恩,太后一个眼神,旁边的锦岚忙伸手搀住,笑着道:“姑娘身上还有伤,请不必拘礼。”苏颜华却挣扎着好歹肃了一肃,方扶着初月的手臂自去了。
  
  只见八宝琉璃灯的光影之中,一队宫人太监簇拥着她的背影在花树丛中忽隐忽现,迤逦而行。渐渐过了解语轩,又转下了浣缨桥,到了芳华门已只剩了几个亮亮的小点,再一闪便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锦岚缓缓收回目光,转脸偷瞥一眼太后,见她微垂了头坐在那一团阴郁浓黑的暗影里,阖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袖口织金花纹熠熠闪动,仿佛晶莹的泪光。锦岚定睛再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她手上已笼了一串数珠。那数珠原是再普通不过的菩提子,因盘摩的时日长了,渐渐变成细润的浅黄色。她手上细微动作,指尖一捻一扣,那数珠便一粒一粒的,慢慢拨过去。
  
  忽然,那手指轻轻一颤,低沉冷凝的声音一线钻入锦岚耳中:“是她么?”锦岚忙稳住心神,想了想道:“奴婢说不好。”见太后忽然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忙又低低的道:“不过,论年岁,还有那簪子、茶,又是这样的吃法,再加上——”太后皱着眉摇一摇头,她只得停了嘴,微微低下头去。过了半晌方听太后又再开口,语气却已经淡淡的:“我估摸着,皇上的恩旨总出不了这个月,恐怕就在这几天。是或者不是,如今且管不了那么多了,横竖抓着点紧吧。”
  
  锦岚闻言心中略作沉吟,试探的道:“这两个月来,奴婢冷眼瞧着,皇上对她,怕是用了十分的真心。太后这么做,皇上若是知道了,他心里——”说着语气一顿。太后道:“会恨我,是吗?”她扬起脸看一眼锦岚,又道:“他对她的心,我焉能看不明白?可越是这样——”又叹一口气,“你也别怪我狠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能冒这个险。”锦岚只得应了个“是。”
  
  太后听她声气当中仿佛十分不忍,自己也愣了半晌,方又闭了眼睛,细细叹了一声道:“唉,这都是命。若真是她,当年我造了孽,如今便应在了她的身上,就当是替我还债。若不是她,等我死了,自然坠阿鼻地狱,受无间之苦,那时候再还给她吧。”锦岚听到这话,不由一咬牙,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着,一句话已经冲到了嘴边。她皱了皱眉头,终于渐渐忍下去。
  




四十二章 未料故人归

  过了五月节,天气一下子便晴热起来。这一日下了早朝,因皇帝点了名字,沈墨安便留下来进内 廷答话。太监将他领到乾德宫御书房外静候宣召,里面却早有一个人在恭听圣训。
  
  只听皇帝道:“恭喜将军凯旋而归。”
  
  这原是一句极好的话,可在沈墨安听来,却只觉皇帝语气之中殊无笑意,反而透着森森的冷。他心中一凛——里面的人无论是谁,只怕都要吃些苦头了。正想着,只听屋里有人慌忙接口:“此乃吾皇天佑,非臣下之功。”乃是定国大将军张正彪的声音。
  
  那张正彪自出师以来,只用了短短百日便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