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凉轿仍在前行。杏黄色云鹤纹暗花纱的围子,斜纹显花织四合如意云纹和飞鹤纹,四周衬托着珊瑚、方胜、火珠、鼓、板、古钱等杂宝花纹,两排一循环,循循不绝。后宫各主位的轿子,除太后、皇后用明黄外,其余皆是绿围红绊,二人一抬,独独她特旨许用杏黄的四人小轿。宫里都说她比先帝的敬妃娘娘恩宠更甚,真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长恨歌》里的句子,她记得后面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彼时的他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一个浸透在深情里男人;她也不是显贵尊荣的贵妃,而是一个沉醉在甜蜜中的女人。比翼鸟,连理枝,只羡鸳鸯不羡仙,料不到结局却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外面天光想是艳到了极处,从方窗内望出去,目光被细密的湘竹帘割裂成琐碎的片断。空隙间,看得见暗红色的宫墙在阳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象凝滞的血,不停闪退,漫长着,仿佛没有尽头。耳边不间断沙沙的轻响,是轿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颠颤,在逼窄的空间里变得异常巨大,让人气闷、眩晕。
好容易到了颐华宫,守门兼打杂的几个小太监赶忙过来,合力提起门槛放在一旁。凉轿又往前行了一刻,至二门前方停住。初月上来揭起轿帘,只见里面的苏颜华满头是汗,神气也蔫蔫的,唬得她心中一跳,往旁边飞快的抛了个眼色,传星等人自然过来帮手。里面的苏颜华却笑了,虚搭着初月的手缓缓走出来,一面道:“我没事,只不过热的,进去歇歇就好了。”几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少时进了暖阁,小宫女捧来日常的起坐衣裳,初月伺候苏颜华一一换好,又替她平整了袍脚袖口方让在榻上坐了。传星早奉上祛暑清热的药茶,苏颜华瞧着乌沉沉的水面发了一怔,不等初月来劝,已经端起来一饮而尽。薄荷与山楂的清凉甘辛之中绵延着莲心的苦涩,淡淡的,却一缕一缕在唇齿间回转,长久不绝。
只听初月轻轻的在问:“姑娘还在担忧么?”苏颜华纾解了眉头笑一笑,将茶盏搁回榻凳,答道:“怎么会,只是今儿的药茶太苦了些,赶明儿还是喝碧香齐云露吧。”初月忙也笑道:“是,姑娘。”说着一面把眼去瞧苏颜华。只见她眉目间兀自疏疏的笑意,氤氲着,远山一样寂寥迷朦,却仍旧掩不住错落的忧色。引得她好一番踌躇,到底还是开口:“奴婢斗胆,姑娘光担忧有什么用,方才锦岚姑姑也说了,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儿出的错,惹恼了皇上。再找个机会跟皇上解释解释。这么藏着掖着闷着,被那些心酸嘴毒的人利用了去,一个误会怕是要套出十个误会来呢。”
“误会?”苏颜华出了半晌神。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她在宫中怎会不得闻?那转身之后鄙薄的眼神,虽只是背影她却也觉察出来了。
“整日的卖弄风情,媚上惑主,哼,也怪不得会这么轻狂,无父无母的孤女,有娘生没娘教罢了。”
“何止啊,结交匪类,私相授受,真是连礼义廉耻也不顾了!这样子大逆不道的人在宫里,从今往后,咱们只怕是再没有太平日子咯。”
这些话,初听之时她并非没有觉得伤心,可她都掩饰过去了。掩饰得那样好,就像她始终不曾听说过一样。因为她心中有一根擎天的巨柱,支撑着她,让她有力量去面对,让她甘愿去领受。他的心,印着她的心,热的,滚烫的,风霜万里等闲过,情牵一抹也是甜。
“误会——”她终究一叹:“有什么误会我早都一一跟他解释过了,可他却不信我。他是皇帝,他愿意信谁就信谁,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初月闻言心里只是一颤,见苏颜华无声坐在榻上,脸上淡淡的没有喜忧,那乌亮的瞳仁,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只鸥燕,哪怕奋力扑展双翼,却还是倏的一声便落入重重涡心里去。
五十七章 节宴无瑞兆
转眼便要六月十四。因这天恰巧入伏,乃是大周朝一年一度的伏月节。
依着历年的惯例,这一天由太后挑头,自酉时起,皇帝跟各位太妃、太嫔们便齐聚寿安宫,吃汤饼、凉糕,蒸米露,喝樱桃酒,热热闹闹的直乐过三更方散。今年却偏逢着太后病势沉重,哪里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各宫里没有主张,一双双眼睛都巴望着皇后。
皇后原本身子就弱,如今更有了四个月身孕,整日里只觉得饮食无味,精神怠懒,便将宫里的事情一多半交予僖嫔料理。
那僖嫔素来心比天高,正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展示自己的玲珑手段。只不过兹事体大,碍着身份不得不去请皇后示下。未料皇后性子纯孝,因太后正病着,不敢大乐,便只吩咐在坤元宫置两桌家宴,略享节意。僖嫔闻言不免有些失望,面上却丝毫不肯露出来,仍旧十二分着意布置,务必做得花团锦簇。
十四日这天,僖嫔卯时即起身,只草草用过早膳便到坤元宫向皇后问安。之后又指挥着一众宫女太监准备晚间的膳食炊饮、装设布置,等到终于排定了席次歇下来,早忙过了晌午。她眼看着万事齐备,正得意十分,不想乾德宫丁好时却过来传旨,说皇帝的意思,晚上的节宴就不过来了,还让她们别拘束,只管高兴。僖嫔见自己一番心思打发了白地,不由满腔怨忿,当着皇后的面又无处发泄,好容易方压下来,颐华宫却遣了初月过来告假。她登时怒火中冲,顾不得皇后在榻上还未开口,先哼了一声道:“你们姑娘好大的架子!”言毕已经反应过来,转头瞧了皇后一眼,旋即又道:“她当自己是谁呀?只说这么一声就不过来了,做给谁看呢?我倒要问问她,这样轻狂行事,还有没有把咱们大周朝的体统规矩放在眼里?有没有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初月闻言只得跪下磕了个头,低声回道:“请皇后娘娘、僖主子恕罪!苏姑娘昨儿晚间便已经觉得身上不好。恶心反胃,还发了高热。奴婢原想来请钥传太医,姑娘却怕惊动了人,执意不肯。强自挨到今儿早上开了宫门,方让太医过来给瞧了瞧。说姑娘原本身子就虚,再加上风热起邪,浸伤肺卫,便让安静养着。她怕因为自己的病扰了大家兴致,更怕将病症过给皇后娘娘您,这才打发奴婢来向二位主子告假。请皇后娘娘跟僖主子千万体谅。”说着又磕了个头。
皇后这才开口,说话却不是朝着初月:“妹妹快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可划不来。”只见她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顿了一顿方又对僖嫔道:“苏姑娘的事,也算事出有因。妹妹你瞧着皇上跟我的面子,显显肚量,别和她计较。赶明儿她身上好了,我做主,让她亲自来给你陪不是。”说着转头去看地上的初月。
初月见状立即磕下头去:“谨尊皇后懿旨。”方起来,转身又向僖嫔磕了个头:“请僖主子千万宽宽心。皇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一定转告姑娘。待姑娘身上大好了,定然亲自来向僖主子请罪。”
皇后闻言点点头,见僖嫔一脸恼恨,越发的和颜悦色,缓缓伸出手来,越过榻旁的高几在僖嫔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又道:“说起来都怪我身子不争气,把宫里这么大一摊事情都推给了你。你这一向的琐碎辛苦,我自然是知道,宫里上上下下又有谁不是瞧在眼里呢?就连皇上,他这一次虽然不来,可心里也是十分明白的。”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切中僖嫔心事,偏生又说得滴水不漏。僖嫔一时间笑也不是,怒更不是,窘得她恨不能将满口银牙咬碎。她脸上牢牢怔住,心中却起了疑——宫里私底下都道皇后慧心拙口,却几时变得这样能言善辩的?不觉又再抬头,只这一错眼的功夫,皇后却又回到从前的样子,抚着额头喘了口气,虚虚的道:“坐了这半日,实在是熬不住了。我上后面躺一躺,余下的事,妹妹也别回我了,自己瞧着拿主意吧。”说着就要起身。旁边的紫珠见状连忙来搀,就连地上的初月也爬起来帮手。僖嫔也只得站起来虚搀一把。皇后却向她摆一摆手,把着紫珠的手臂出了房门。僖嫔瞧那墨绿色的细竹帘一阵轻晃,心中不由一酸,狠狠坐回椅上。
晚间的宴席就摆在坤元宫的双瑞堂。虽说只是家宴,可皇家毕竟不是民家。两个花梨木宴桌上,一色的玉白盏盘盛着芝麻紫鲍、桂花荷包翅、煎三色鲜、烙润鸠子、糟笋炒鹌鹑、烤金银肝、清蒸鱼肚子、百宜羹、酿拌鸭掌、蜜汁火腿等数十种菜肴,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给。每一个席座前面又单独预备了应节的汤饼、凉糕、米露;一旁的高几上摆了硕大几个嵌金丝玻璃樽,里面装着鲜亮剔透的樱桃酒,红澄澄的颜色,连美人们酡红的香腮,此时也都给比下去了。
方交过酉正,皇后、僖嫔自不必说,宜贵人、瑾贵人跟先帝的几个太妃太嫔均已到了坤宁宫。众人各自见了礼入席而坐,济济一堂。一时间,珠翠叮咚,钗裙熠熠,在灯光的映衬之下更是耀然生辉。宫里有头脸的数十位管事大太监、掌事宫女也都来请安行礼,这伏月节的皇家夜宴,仍旧是高张的一团帜热气息。但不知为什么缘故,大家心里有个地方却总觉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时值盛夏,皇后跟太妃、太嫔们耐不住热,略坐了坐便各自下席而去。诺大的一座厅堂内,只剩了宜贵人、瑾贵人位份低微不敢先走,陪着僖嫔吃酒聊天。
当下议论了时气好坏,又说了簪环首饰、衣服袍料的闲话,正在意兴阑珊,不知谁的一句:“怎么没见颐华宫的那位?”惹得僖嫔脸上勃然变了颜色,张开嘴来却又好一阵欲言又止。
众人正纳罕,却听宜贵人哧的一声笑起来,眼色往颐华宫方向只一飞,笑道:“她呀?好意思来么?先前进宫那会子,仗着皇上的新鲜劲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这宫里的人,除了太后跟皇后两位,她拿眼皮子夹过谁呀?可如今呢,少说也有小一个月了吧,皇上连她颐华宫的门槛也没迈过,更别提恩旨的事了。一个没有位份的女人,她若是真来了,僖嫔姐姐,您倒是把她安排在哪一桌呢?”僖嫔闻言到底没忍住:“这就叫现世报。”说着解气的一笑,端起手边樱桃酒一饮而尽。
瑾贵人见状却沉吟一刻,“嘶”的吸一口气:“别是躲起来跟皇上悄悄的过吧?”说得在场几个人无不诧异的看向她。她便笑了笑又道:“我也就是瞎猜猜。”僖嫔却警觉的一回脸,攒了眉头低声道:“怪不得先前她宫里的人来告假,连皇后娘娘都替她打掩护,原来还藏着这么一个后招。”瑾贵人却又摇摇头:“这个倒也未必。皇后姐姐一向面慈心善,见她这么可怜,帮着说两句好话也是难免的。”
这瑾贵人乃是月初新晋的位份,因这两日圣眷正浓,阖宫里无不上赶着奉承。僖嫔对她很有些妒意,当下横起一双妙目溜她一眼,冷笑着道:“瑾贵人好巧的一张嘴。就这么会儿功夫,好话歹话,轮着番都被你说遍了。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只怕人前背后,没少说咱们姐妹的不是吧。”瑾贵人忙垂下眼帘低声道:“僖嫔姐姐教训的是,我就是这个毛病,遇事从来没有主见,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往后在宫里,还得要僖嫔姐姐多教导着些,帮着拿拿主意才好。”僖嫔这才翻起眼睛,皮笑肉不笑的道:“你这个话,听着方像个明白人说的。”稍顿一顿,鼻腔里轻轻喷出一口气,慢悠悠的又道:“不过,说这个话容易,有这个心那才是真的难得。”
宜贵人见这阵仗,生怕两人越说越僵闹出事来,连忙出来打圆场:“嗨,要我说,咱们这几个姐妹里面,哪一个不是真心真意的实诚人?大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原本是和和气气的。可咱们吃亏也正是吃亏在这上面。若论起争宠卖乖狐惑人的本事来,咱们几个就算加一块也比不了那一位。”说着她将嘴一努。僖嫔见了也不由点一点头:“幸好咱们皇上圣明,早早的认清了她的真面目,要不然,咱们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僖嫔话音方落,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低低的人声由远而近,顺着檐廊一拐,又向二门走去。双瑞堂原是坤元宫二进院里的一个穿堂,视线甚为开阔。此时听到声响,几个人不约而同扬起脸来看,只见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