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平原





  “明旦,恭喜你。你与母亲住的房子,归你所有,很朴素但是很实用,还有,祝先生委派我管理你财产。”
  明旦想一想,“是,恭喜我!”她吁出一大口气。“我很高兴,他一定有眼光。”
  “那意思是,你凡有大笔开销,需与我商量,得由我批准。”
  “他怕我受骗。”
  “你很明白。”
  “他在四周围骗人,却怕子女受骗。”
  “祝先生是个正当生意人。”
  明旦忽然觉得疲倦,“我累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
  “先到我处签署文件,然后到尔信去开会。”
  明旦闭上眼睛。
  “现在。你选择唱歌还是读书?”
  永明旦选择打盹。
  苏英到了办公室,把明旦推醒。
  她把文件交她手中,“把每个小字都读清楚。然后签下你的大名。”
  明旦忽然想起,“今日是我廿一岁生日,我可以签名了。”
  “的确是。”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捧着喝。
  明旦看看她。“苏姐,你为何这样生活,作甚虐待自己?”
  “什麽?”
  “你天天三餐不继,睡无定时,一日工作十八小时,永远好似有一群老虎在身后迫你,为什麽?”
  苏英怔住,慢慢会过意来,放下咖啡杯,不禁苦笑。
  明旦说下去:“除出你,还有蒋姐,你们倒底怕什麽?一有学识,二有本事,可是每日生活像逃难,这样辛苦为著什麽?”
  苏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可是,这是都会风气呀。”
  明旦却说:“你不像是跟风的人呀。”
  幸亏这时秘书进来说:“苏律师,派出所有人找你。”
  苏英站起来:“明旦,司机会送你到尔信去。”
  “我想与母亲说话。”
  苏英看看时间,“过两小时待她睡醒再说。”
  明旦马不停蹄被送到尔信,她每日行程开始像苏律师。
  蒋学正迎出来,“来看看我们的大堡礁行程。”
  “慢着,蒋姐。”
  “什么事?”
  “蒋姐,唱片上倒底有几首歌,什麽歌,几时录音?”
  “先拍了宣传特辑再说。”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蒋学正笑了,“明旦,你有意见。”
  “是。我不明白这工作程序。”
  “你照着做就可以啦。”
  “不,蒋姐,我想先练好歌。”
  “待你练完歌,南半球大堡礁的夏季即将过去,拍摄不是那样方便。”
  “大堡礁在赤道与南回归线之间,四季差距不大。”
  蒋学正一怔,没想到明旦常识丰富,她笑起来。
  “你想先做什么?”她摊摊手。
  “我想去探访母亲。”
  “我派保母陪你。”
  “我自己有手有脚。”
  蒋学正有点尴尬,她转过头去问助手:“尔信旗下,还有什么人有手有脚?”
  助手装模作样查了一下记录,“只得永明旦一个。”
  蒋学正回覆明旦:“三天,然后去澳洲与大队会合。”
  “谢谢蒋姐。”
  她披上大衣走了。
  蒋学正看着地背影:“尔信留得住她吗?”
  助手比较现实,“待唱片出来看销路如何再作决定; 假使不受群众欢迎; 你甩掉她还来不及。”
  “我受人所托——”
  助手斩钉截铁:“蚀本生意无人做,那人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不管用,都会中还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早已乞食。”
  蒋学正苦笑。
  永明旦没听到这番话。
  她匆匆打电话给曹原:“我去探访母亲兼拍摄特辑,恐怕要个多星期才返”,然后她直接赶往飞机场。
  没有行李,光身一人,买到飞机票就上路。
  在大堂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也没有行李,两手空空,连飞机票都还没买。
  她叫出来:“曹原你怎么来了?”
  曹原也没有答案,他半晌才说:“我来陪你。”
  “你有工作在身。”
  “你叫那是工作?”
  明旦温言相劝:“当时能够养活你,再坏已经是工作。”
  “那我已辞工。”
  “傻子。”她伸手摸他面孔。
  曹原不知多高兴,“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那小丑似浓妆,我已永志不忘。”
  明旦黯然,“现在他们不许我在唱歌时有自发手势,‘尤其不准扼脖子’,他们说。”
  “我得去补飞机票。”
  “我帮你。”
  “不,这一帮是很坏的开始,让我自己来。”
  明旦点点头,并不坚持。
  曹原问:“你有那边的电话地址?”
  明旦又点点头,
  在飞机上坐好,曹原松口气,幸亏这次仍是经济舱,将来她乘起头等来,那可跟不上了。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算。
  全程他握着她的手。
  下了飞机,明旦在找换店兑了美元,叫计程车往医院。
  曹原问:“累吗?”
  明旦摇头,“你呢?”
  “我是大块头。”
  到了医院找上楼去,护理人员拦住,“你们是谁?”
  “我是病人女儿。”
  “请稍等。”
  片刻卜医生出来,“明旦,是你,”十分惊喜,“看到你真好。”
  “起先又不让我来,妈妈可好?”
  “你去洗手披袍戴口罩,我带你进病房。”
  “她近况如何?”
  “器官移植手术成功,并无排斥现象,稍后可接受化疗,医生群非常满意。”
  明旦进入病房,一心以为母亲身上会搭满管子,奄奄一息,但是,她见到母亲精神奕奕,正在看中文电视新闻。
  明旦喜极落泪。
  母亲怔怔看看她,一时没把女儿认出来。
  她轻轻说:“你像极我女儿,你是什麽人?”
  明旦大喊:“妈妈,我是明旦,我是明旦。”
  她伏在母亲腿上。
  “明旦,真是你,我刚在想,这女孩这麽像明旦,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明旦抬起头来。
  “明旦,我看到新闻。”她轻轻说。 
 
  
 

六、 
 
  明旦叹一口气,又再伏在母亲腿上,抱住不放。
  “你见到他们三母子了。”
  明旦点头,“不好应付。”
  “气焰喷死人,”明旦说,“有人帮我。”
  “谁锄强扶弱。”
  “祝昆。”
  母亲深深感喟,握着女儿双手。
  看护进来,看到是明旦,不禁喜极而泣,“明旦,你母亲无恙,她可望活到八十岁。”
  “嗯,”明旦想一想,“捐赠者是男是女?将来,他的特性可会转移我母身上?细胞可有记忆?”
  大家笑起来。
  医生称赞:“你们母女都勇敢。”
  明旦说:“所以人类征服了地球。”
  医生笑,“我有一个朋友是整容医生,他在候诊室挂了诗人狄伦汤默斯的佳句:‘切勿温驯地走进黑夜,发怒,发怒,抵抗将逝的亮光’。”
  病房第一次充满笑声。
  医生与看护退出去。
  明旦蹲下说:“警方指祝昆自杀,你说呢。”
  母亲仍然一言不发。
  “妈妈一生沉默如金。”
  “人已不在,还有什麽话说。”
  “由始至终坚持不说也真难做到。”
  “有话而忍耐不说,当然难得,我是真的无话可说。”
  “是妈妈,我们无话可说。”
  母女紧紧拥抱。
  看护问明旦:“你与朋友住什麽地方,不如跟我回去休息。”
  明旦点点头。
  “我把房间让出来。”
  “不。我们睡客厅即可,你是主,我是客。”
  看护感谓:“难怪祝先生喜欢你; 你一直懂得谦让。”
  明旦微笑,“我奸诈,我以退为进。”
  “真没想祝先生会这样悲观。”
  “他身体可健康?”
  “根据卜医生的用字,他像一头公牛一样壮剑”
  明旦回到候诊室,发觉曹原已在长橙上盹着。
  倘若他生母有事,他会这样孝顺吗,希望会。
  明旦走近,他惊醒,怪不好意思,“老了,到处打瞌睡。”
  明旦笑,“你不说,我还不留神。贵庚?”
  “我已虚渡了二十六个春天。”
  明旦笑得流出眼泪。
  她俩回到公寓,梳洗完毕,裹着毛巾,等洗衣乾衣机把肮脏衣衫洗净烘干。又重新穿上。
  他俩到街上吃过简单午餐,走过当铺,看见橱窗内有只小型金色式土风,曹原进去试音。
  他们买下色士风,走到公园一角,曹原吹奏,明旦轻唱:“在一个销魂的晚上,你会认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
  严寒,口吐白气,但是靡靡乐声及缠绵歌声还是叫途人驻足。
  有人听了几句,便掷下角子,匆匆上路。
  明旦笑了,拥抱曹原,“我俩一共讨得十多元零钱。”
  曹原知道他一生再快乐也不过如此,享受之余竟觉凄凉。
  回到公寓,看护为他们做了杂锦炒面及白粥。
  她看着他感激微笑。
  明旦说:“怎麽好意思,吃多点来报答你。”
  吃罢在沙发上倒头大睡。
  半夜醒来,发觉曹原睡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她醒,他也醒。
  “有客房,为什麽不进去?”
  “此行不过是陪你。”
  明旦无限感慨,“多么意外,原先以为失去的会是她,谁知却是祝昆。”
  “你许久没有睡好。”
  明旦起床,走到窗前,“再北上一点,便可以看到雪。”
  “你随即要往南半球呢。”
  “现在可以放心工作了。”
  “我还以为你会升学。”
  明旦摇摇头,“我不会读书,世上学问好的人已经那麽多,我爱唱歌。”
  看护启门出来,“我先去医院,你们随后才来好了,厨房有鸡蛋牛奶面包。”
  她匆匆出门。
  明旦看着她背影,“家母总算碰见了一班好人。”
  “我也替伯母庆幸。”
  明旦心情好,蒸了炖蛋与曹原分享。
  他们接着去采访母亲。
  卜医生同她说:“我建议你母亲在此休养至春季。”
  明旦试探:“生活费用祝先生可是已经设想到了。”
  “他生前都已安排妥当。”
  明旦与妈妈说了几句话。
  “你的朋友也一起跟了来?”
  “他叫曹原,妈妈。”
  “我记得,两兄弟,夜总会乐师。他是小的那个。”
  “全中。”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明旦笑笑,“我缺乏野心。”
  “你快乐吗?”
  “同平原兄弟在一起,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丝毫不用虚伪,真正开心。”
  “那也是很难得的事,但是你不得不顾及将来。”
  明旦微笑,“真的,人生有讨厌的将来,于是,我们的快活受到掣肘。”
  母亲问:“是他们教会你这样吊儿郎当?”
  “不,是我教会他们游戏人间。”
  下午明旦与曹原乘飞机往澳洲东北部。
  在票柜曹原取出信用卡,踌躇一下,递上去,居然过关,他大喜过望。
  明旦知道苏律师已替她把款项存进曹原户口。
  他们在一个叫汤斯威尔的地方转乘小型飞机往大堡礁。
  来接他们的也是一个女孩子,华裔,圆脸,金棕色皮肤,不会说中文。
  沿途介绍风景,女孩对入籍国非常有感情,爽朗活泼,明旦与她谈个不休。
  “完全没有行李?真个潇洒。”
  “我们太鲁莽才真。”
  “你俩打算结婚吧,看得出真心相爱。”
  “你好眼力。”
  “他英俊强壮,一定是个好伴侣。”
  尔信工作人员在等他们。
  有人说:“几时我也学明旦逍遥上路,带看重重行李包括愚蠢的牙膏洗头水有什麽意思?”
  明旦失笑。
  他们竟日在海浪中拍摄。
  专人教明旦潜泳,她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守着极小的泳衣与拍摄人员在海底与珊瑚共舞。
  岸上工作人员看完片子,都不禁说:“惊艳。”
  “跟来的男人是谁?”
  “美女身边总有一个这样晦隐身份难明无所事事拎化妆箱的人。”
  “过些时候会换一个吧。”
  这时有人抗议:“明旦不是那样的人。”
  在岸上,他们为明旦穿上束腰与针珠片纱裙,拍摄晚霞。
  忽然听见式士风幽怨的乐声,大家转过头去。
  原来是那闲人吹起曲子,永明旦依偎在他身边,轻轻唱:“……借风吹向白云层,我劳你做一个送信人,把这首无言诗,一句句念给我的心上人……”工作人员听得呆住。那样凄清温婉叫人落泪的声音,配着金橘色晚霞与灰紫色天空,教他们缓缓放下器材,开了啤酒,坐在沙滩上松弛下来。
  “他们确是一对。”
  “是,能够找到这样一半真不容易。”
  “为什么不节录这些动人的老歌?”
  “因为听老歌的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