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平原





  “是。”
  曹原回到钢琴椅上,顺手弹出一段乐章。
  有人站到他身后; 轻轻唱:“爱的模样; 在你眼中; 不容你抵赖……”
  向老板转过身来; 看到长裙高叉下露出雪白大腿; 稚气大眼搭鲜活红唇;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那把诱惑的声线。
  他一直在娱乐场所打滚,一看就知道这歌女决非池中物。
  “从哪里找来这样人才?”
  “可遇不可求。”
  “人客可喜欢她?有时,无论才艺多高,倘若没有观众缘,也只得黯然落台。”
  “人客如嗒糖。”
  “那么,千万笼络她,切莫错过机会。”
  “我们会安排。”
  向老板抬起头:“我在说什么?对,莉莉——忘记莉莉,我不怪你们。”
  他走了。
  ——“我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爱你,爱的模样,在你眼中,那样子决非你微笑可以掩饰,用我手臂围绕你……”
  可是落了妆,她又如个普通女孩,匆匆披上旧大衣去赶最后一班地铁。
  曹原好奇,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大衣拉得很紧,上了车,找车门边座位坐,自布袋裹取出一本歌辞背读,根本看不到有谁在附近注视她。
  到站了,她站起来,猛地看见曹原,诧异地睁大眼。
  “你是我们一伙人了,我陪你回家,安全点。”
  “我居住环境不差。”
  曹原不说什么,陪她走上地面。
  她看到街边卖小食小贩,贪婪地走近,知是煨番薯,不胜欢喜,买了一大只,当场掀开皮就吃,她一直叫他讶异。
  曹原送她到一栋旧楼底下,那一夜,曹原会记得,天气寒冷但晴朗,抬起头,猎户星座腰带上三颗大星清晰可见。
  而爱的模样,在他眼中,无可抵赖,只是他自己也还未知道。
  “住几楼?”
  “天台,冬冷夏暖。”
  “我不上去了,你走好。 ”
  她松口气一溜烟奔上楼去。
  母亲正在等她,倚在藤椅上盹着,她替她盖上毯子。
  曹原与大哥同住,回到家中,大嫂乃婵开门给他。
  “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女朋友回家。”
  “听说你们找到一绝色歌女。”
  “卸了妆不过是只丑小鸭,她便是我女友。”
  “这么快就敲定?”
  曹原得意地笑。
  他大哥走出来:“我同你说什么?”
  曹原只是陪笑:“大嫂其实也是我们同事。”
  乃婵说:“听嘉儿说,这女孩有巨胸,细腰,身段美妙得像假的。”
  曹原立刻辩护:“保证属真。”
  乃婵笑嘻嘻看向丈夫:“你说呢?”
  “我全无留意。”他回房休息。
  他们住在近郊一间村屋,地方比较宽敞,分楼上楼下,近年生活算是安定。
  婴儿在楼上哭泣,乃婵连忙赶上楼去看视。
  天快亮了,山谷露出曙光,曹原累极倒在床上,即时入睡。
  乃婵犹自问:“姓永,可是缅甸华侨?”
  曹平不去回答。
  那一边,明旦因母亲咳嗽醒来,年轻,精力迅速恢复,她到厨房冲蜜水给母亲,发现天花板漏水,天下雨了。
  她顺手取过水桶接漏水。
  身后有声音:“起来了,不如练歌。”
  明旦转过头去陪笑:“你都知道了。”
  雨点落在铁皮屋顶上嗒嗒声。
  “你要入行; 我也不好反对。”
  明旦把杯子捧给母亲,讪讪说:“学费贵,杂费更贵,已读到预科,算交得了差,升读大学,不是一般人能力可及,那一向是奢侈。”
  “我希望你找一份白领工作。”
  “月薪三五七千,养不了家。”
  “夜总会与酒吧人杂。”
  明旦笑:“每种行业每个机构有阴暗角落。”
  母亲用手掩着胸前:“我少年时表演歌舞,每月依时把薪酬带返家中,我妈欣然收下,亦不问钱从何来,他们并不介意我每晚跳的是脱衣舞,我一直没有原谅他们麻木不仁,可是,现在,你看我。”
  明旦不去接口。
  她开口曼声清唱:“爱我温柔,爱我恒久,把我藏在心中……”
  母亲指点她:“头仰起来,把感觉唱得彻底,要真像盼望有人爱你,听众才会感动,手交叉放在肩上,有点姿势才好看。”
  中午,明旦出去买菜,觉得有人跟踪她。
  她以为又是小曹。
  那曹原分明想占点便宜,她又不愿得罪他,于是转过身子。
  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瘦削的矮子。
  那人对着她微笑。
  “你跟踪我?”
  “是。”
  “我见过你,你跟了我不止一两天了。”
  “你说得对,我跟踪你已有一个月,不过早些时你没有发现我,你忙着接送母亲进出医院。”
  明旦看牢他,“你有什么企图?”
  “我们坐下谈谈好吗?”
  “不,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永小姐,我受人所托,追查你下落。”
  “谁?我并无欠债。”
  “永小姐,我的当事人,怀疑你是他亲生女儿。”
  明旦张大了嘴。
  她掉头便走,心急跳,这种恶作剧真过份,过了马路,走到菜市场,再回头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
  她买了菜回家做了清淡鲜美的菜式。
  “妈妈,这一味鲜美芦笋炒虾球一定合你胃口。”
  “冬天吃这个蛮贵。”
  “放心,还吃得起。”
  母亲情绪不错,添了大半碗饭。
  明旦收拾碗筷。
  迟疑片刻,她问:“我生父可是失踪好几十年了?”
  母亲并无隐瞒,“一早走得影踪全无。”
  “他姓甚名谁?”
  “我不记得了。”
  明旦走近,“怎会忘记?”
  她母亲坦白答:“如果必需忘记才能活得下来,你一定会忘记。”
  “如果活不下来呢?”
  “那就没有你了,最窘之际,我也想过,也许,另一选择也应考虑。”
  “不,不,我们需有勇气。”
  “你说得对。”她别转面孔。
  傍晚,明旦出门到酒吧去。
  在车站,她又回头看,仍然不见那人。
  她比较安乐,那人果然是开玩笑。
  旧大衣上最后一颗钮扣掉下来,女侍应嘉儿看见,“来,我帮你钉上”,立刻取出针线。
  明旦脱下大衣交给她。
  “这大衣有蛀洞。”
  “夹里也脱了线脚掉出来。”明旦咕咕笑。
  “发了薪水买件新衣。”
  “我不在乎,我情愿让妈妈吃好一点。”
  嘉儿把大衣还她,“原来是个孝顺儿。”
  明旦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嘉儿同她说:“记住,大曹已经结婚,有妻有儿,小曹独身,很会照顾女友。”
  明旦连忙答:“多谢指教。”
  就这样,本来是杂牌军,未料唱了一个礼拜之后,却已经有一班固定客人。
  有一个年轻律师,工作忙得连大衣都没时间脱下,叫一品脱黑啤酒,站在门口,听永明旦唱完三首歌一定走。
  一日,他同伴说:“不如约永明旦吃宵夜。”
  他摇摇头,“我已有未婚妻。”
  大家讪笑:“那你还来听歌?”
  “听了心中舒服,她的歌彷佛对我一个人唱,像一只玉手,轻轾拂抚我额前,将我心中一切酸痛抚平。”
  没有人会比他说得更好。
  那一晚,五十年代酒吧挤得水泄不通,外边下雨,室内除却烟酒还有股味道,需要喷空气清新剂。
  经理说:“需要派人到门外拦住客人,出一个才能进一个,否则,有碍消防条例。”
  越是这样,越有人在门外等。
  向老板闻讯赶来,吩咐经理:“每人送一把伞,莫叫客人淋雨。”
  经理茫然,“右边的失乐园与右邻的赛略滔天空两间酒吧都有大把空台子,人客为什么都挤在这里?”
  向氏十分得意,“因为他们的店名取得太刁钻,不及五十年代可爱。”
  也许是,也许不是。
  向老板又吩咐:“每人送一杯咖啡,天气冷,莫叫人客捱冻。”
  直到十一点,人龙才减至三五人。
  向老板立刻要求永明旦长驻五十年代。
  明旦踌躇,“什么叫做长驻。”
  “我预支你薪水,你在这里唱一年。”
  “一年,那是好长的时间了。”
  向老板不知道年轻人对时间观念与中年人不一样,他以为永明旦吊高来卖,脸上露出不悦神情。
  “大曹,你过来说几句。”
  曹平走近,“唱得开心,一年很快过去。”
  “这是月薪数目。”
  明旦一看,见是五位数字,足够养家,立刻点头。
  向老板讶异,“大曹,她听你的。”
  曹平笑了,没想到向老板也如此天真,永明旦要听的,并不是人的声音。
  向老板说:“大妹,你的行头要讲究一点,大曹,找个形象设计帮一帮她,开销由公司负责。”
  明旦咕哝:“我做回自己就很好。”
  老板走了之后,明旦披上旧黑大衣,忽然看到一个瘦小人影。
  “是你!”
  那人影自暗角落走出来,凝视明旦。
  “永小姐,这是你工作地方,你很安全,请过来坐下说几句话。”
  “没有什么好说的。”
  曹原走近,“什么事,有人骚扰你?”
  他本能挡在大妹面前,高大身形具保护作用,明旦躲在他肩膀后边。
  那矮子说,“永小姐,要是你不介意,你朋友也可以听我要说什么。”
  曹原也过来坐下。
  矮子把名片取出,“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受我当事人委托已有半年,到最近才找到永小姐。”
  曹平叫人斟几杯咖啡来。
  矮子说:““小姐,这事有关你身世。”
  曹氏兄弟对视一眼。
  曹原沉不住气,“这名男子此刻想与明旦相认?”
  “是。”

  明旦忽然笑了。
  “永小姐,他当年有妻室,岳家甚有财势,一手提拔他,他不好说走就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牵记你,想与你见面。”
  明旦抬起头。
  她那双大眼睛闪露晶光,“不,我没有父亲,他一早死了。”
  “永小姐,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明旦转身向曹原,“我有赌气吗?”
  曹原摇头,“没有,你很冷静。”
  矮子啼笑皆非。
  明旦说,“做父亲是终身职业,不是说方便之际就做几年,不方便的时候就失踪一生。”
  矮子忽然取出一张照片放桌子上。
  三个年轻人俯身去看。
  大曹噫地一声。
  旧照片经重新放大修整处理,十分清晰,是一对年轻男女抱着一岁大小孩坐膝上。
  那小孩虽然只一点点大,可是那双大眼一看就知道属於永明旦。
  明旦指着那女子说:“妈妈!”她从来未见过这张照片,不禁心酸。
  照片中女子异常秀丽,比明旦还好看娇俏。
  大家都呆住。
  照片里两大一小都好像很高兴。
  “这是你生父另一个家。”又是另外一张相片。
  一家四口,两个孩子,大概十岁与八岁,他妻子端庄斯文,与明旦母亲是两种性格。
  大曹忽然说,“这男人很面熟,是谁?”
  矮子侦探说:“一张图胜千言万语。”
  他把那人的近照取出。
  “啊!”
  “这是一个名人,”曹原说,“他做官,最近时时有新闻在报上出现,名字就在嘴边,他叫——”
  “祝昆,政府里贸易局局长。”
  矮子点点头,“永小姐,你原姓祝。”
  那一刻,酒吧里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永小姐,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明旦沉默。
  “要不,你说个地点,他也愿意来见你。”
  平原两兄弟看看明旦。
  明旦轻轻说:“我没有父亲,他死了多时。”
  她站起来送客。
  曹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女孩,没想到俏丽的她有那样坚决心意。
  矮子也很讶异,“永小姐,你再想一想。”
  她已经走出酒吧大门。
  曹原追上去护送。
  矮子对曹平说:“你们是她好友?”
  大曹不表态。
  “这女孩子很特别,富贵不能移,祝先生现在已经离婚,脱离岳家阴影,永小姐认回生父,可接受高等教育,离开酒吧重生。”
  曹平笑笑问:“你觉得现在她置身炼狱?”
  矮子很平和地回答:“社会标准非我所订,一个女孩子在酒吧演唱,不能算是上等职业,你若真是她好友,劝一劝她。”
  “祝某可打算一并认回旧人?”
  矮子很坦白:“只认永小姐。”
  大曹点点头。要女不要母。
  矮子说:“但是他又不会不让永小姐孝顺生母,母女从此都可以得到较好的生活。”
  这是真的。
  “互相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