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平原





  母亲问女儿:“是吗,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不,”明旦回答:“书随时可读,我虚荣,我想早日成名。”
  大家都笑了。
  在这一刻,母女都开心。
  明旦心中明白,这一点点高兴,由祝昆赠予。
  下午,她把合约送到尔信娱乐。
  蒋学正等她。
  “本市著名形象指导及发型师化妆师全在这里,整个下午服侍你。”
  他们推出一整架子的时装。
  蒋学正吩咐下去:“莫惜工本,做到最好。”
  明旦看到那些衣服上的订价牌; 不由得发楞。
  五万; 一件大衣? 五万足够她家半年开销; 这是什么世界?
  稍后摄影师及助手来了,一言不发,测光打灯。
  这时,明旦发觉一共有六七个人齐齐为她服务,感觉像个明星。
  倒底年轻,她笑出声来。
  经过专人打扮,往日粗糙的毛边统统修理妥当,整个人容光焕发。
  化妆师说:“我已替明旦修掉唇上汗毛,她最好上美容院脱腋毛与手毛。”
  形象指导咳嗽一声。
  “你有意见?”
  “眉毛不必修,自然点好,最怕年轻女子把眉毛拔得起角、拔多了生不回来,一画眉就显得老气。”
  “这意见也很中肯。”
  照片立刻由打印机印出来,大家看了都觉满意。
  助手赞说:“斯文得多了。”
  蒋学正忽然想起,“明旦你还在唱酒吧?”
  “我帮朋友。”
  “什么朋友?”蒋小姐大奇,“他们利用你,他们是寄生虫。”
  明旦吃惊,蒋小姐与苏律师的看法完全一致,为什么?
  莫非她俩真有透视眼?
  “明旦,你已签约,怎可回酒吧再唱?”
  “我有承诺在先。”
  “许下的诺言都得实践,那还不累死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诺言,不难做到。”
  助手忽然想起什么,走开一会,回来时播放音乐带子。
  原来是一首叫诺言的老歌。
  明旦听母亲哼过,她随口唱出:“我曾为你许下诺言,不知何时能实现,想起她那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那一点……”
  工作人员缓缓放下手上工夫,静静听她唱下去:
  蒋学正诧异; “无论歌多么旧多么俗; 明旦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立刻找到这歌版权,由明旦重唱。”
  大家说:“嘘,听歌。”
  晚上,明旦问曹原:“你可知道诺言这首歌?”
  她一共唱了三次,客人仍缠住她不放。
  打烊了,明旦披上旧大衣。
  向老板叫住她:“永小姐留步。”
  明旦很不愿与他打交道,不过仍然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已与唱片公司签约。”
  明旦点点头,“我会唱到曹大哥出院。”
  “你很有义气,我们庙小,装不下你,你指日飞升,别忘记我们就好。”
  明旦只觉可笑,他这番话似通非通,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
  向老板说:“这个多月,我看着你一日比一日漂亮,站上台简直晶光四射,转运的人有个样子。”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向老板感慨:“怎可看低女人!”
  曹原在收拾乐器。
  向老板搔着头走了。
  明旦问曹原:“大哥怎么样?”
  “医生说他会完全康复。”
  “太好了。”
  “这一周他可出院回家休息。”
  明旦嘘出一口气,放下心中大石。
  “你可以唱到几时?”
  “看大哥需要。”
  “明旦,你真是好心人。”
  “别忘记一切由我而起。”
  “不干你事,莉莉恨我才真。”
  明旦想一想; 忽然笑了; “这样吧; 统共是社会的错。”
  两人笑得挤出眼泪。
  两个年轻人忽然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他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第二天,明旦特地去找蒋学正。
  蒋学正很高兴:“以后你每早来公司报道也是好的。”
  明旦鼓起勇气冲口而出:“蒋姐,不如你也一并录取紫色平原。”
  蒋学正坐下来,缓缓摇头。
  “蒋姐,你点石成金。”
  蒋学正答:“不,明旦,我们只能把金子拭净露出本相。”
  “平原二人也有本色。”
  “太老太油太旧,江湖味再难洗脱,光是乐队名字已经叫人吃不消:什么叫紫色平原?”
  明旦颓然,但仍然努力游说:“蒋姐,他们可以换个名字。”
  “明旦,你也知道他们去不到那里。”
  明旦叹气。
  “对他们来说,夜总会也是谋生好地方。”
  我们,他们,人分一等一等。
  “明旦,忘记这些人,莫叫他们把你拖低。”
  助手出来说:“明旦,过来看看唱片封面设计,给点意见。”
  明旦用手掩着脸。
  她将上车,车上只有一个位子,她不能带任何人同行。
  她放下手,睁开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回答一声:“来了。”
  没想到,一谈便到中午。
  工作时忘我,人人丢下烦恼,全心为工作进展努力。
  他们初步选三十首歌,打算用八首,五新三旧,尔信手头上有的是现成新歌,但是蒋学正说:“请成轩来见一见明旦。”特地为她写歌。
  明旦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成轩最近闹情绪,没有灵感。”
  “加一点稿费,缪思女神就会与他重修旧好。”
  大家笑出声来。
  没有什么瞒得过蒋姐法眼。
  蒋学正转过头来,“明旦,你仍然打算回夜总会?”
  “曹大哥这一两天就将出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都是小人行为。”
  蒋学正看着她,“今天是星期三,你唱完星期天无论如何要开始新生活,如有记者问起你的酒吧生涯,只说是暑期工。”
  明旦笑,“可是现在是严冬。”
  “那么,说是放寒假。”
  明旦讽嘲地问:“为什么不说我自哈佛医学院回来?”
  蒋学正抬起头,“因为他们未必有你这把声音。”
  明旦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赶回去照顾母亲。
  卜医生正在诊治,看到明旦,微笑,“孝顺女回来了。”
  明旦说:“哪有医生说得那么好。”
  她母亲也微笑,“她自小另有主张,极之倔强。”
  明旦补一句:“像妈妈。”
  看护过来安排病人吃点心。
  明旦问医生:“怎么样?”
  卜医生轻轻答:“能够在家修养是种福气,爱吃什么多吃点,她喜欢做什么?”
  “看电影与听歌。”
  “这不难办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强光刺眼,刹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怔怔落泪。
  只听得医生说:“我下星期再来。”
  她连忙站起来送出门去。
  医生的车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风里:心里像掏空一样,世界似就在该时停顿。
  她轻轻嚅动咀唇:“妈妈; 带我一起走。”
  忽然之间; 自小到大的委屈凄酸统统听到呼召而来; 聚在她胸中; 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头; 头埋在手中; 哀哀痛哭。
  半晌,看护找出来:“明旦,你在这里,苏律师电话找你。”
  明旦摇摇头。
  看护一惊,“唉呀,你哭得面孔都肿了,叫妈妈看见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连忙用被子擦去眼泪。
  “这里冷,不舒服,回屋里来。”
  茶几上近电话放着一大盘青黄柠檬,不但颜色好看,且清香扑鼻。
  苏英这样说:“明旦,祝先生想来探访你们。”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亲作主。”
  “好,我尽量问她,刺激她,叫她震惊,使她难受。”
  苏律师叹口气。
  这时,明旦听见母亲问:“这一大叠是什么?”
  “我迟些再与你讲。”
  明旦放下电话,回到母亲身边。
  “妈妈,这是唱片公司为我设计的封面草图。”
  她母亲高兴地说:“颜色丰富。”
  “这是初稿,一共两个意念,一个是打扮成吉卜赛,另一个,穿晚装扮贵妇,纱裙下露出细跟黑皮长靴,手收在背后,握着皮鞭。”
  “啊,还是吉卜赛健康点。”
  “那就依照妈妈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样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进军乐坛?”
  明旦不回答。
  少说比多说好,不说又最好。
  “我们是她头一批歌迷。”
  “记得送唱片答谢我们。”
  曹原有点憔悴,“你极忙?”
  明旦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天到这里来,浓妆、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点点头,“让我们唱几首好歌酬宾。”
  曹原取过式士风行云流水般伴奏。
  明旦轻轻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明我的白日与点亮晨曦……”
  他俩配合得那样好,乐声与歌声如怨如慕,这不是心中没有创伤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说:“永明旦一走,营业额势必下跌。”
  “别太悲观,以前没有她也一样做。”
  “从前酒客不知有这样一个人,没有盼望也没有失望,现在不同,上了瘾戒不掉。”
  酒保笑,“永明旦叫人上瘾?”
  嘉儿走近,听见这话,便插嘴说:“你看看曹原便知道了。”
  酒保劝嘉儿:“你几时放下?一放下就自在了。”
  向老板问:“曹平出院没有?”
  “明早回家休养。”
  向老板不说话,看得出像在盘算什么。
  他走进后边小办公室去。
  酒保轻轻同嘉儿说:“我预测这班人客会随永明旦离去。”
  “别吓人。”
  “左角又开多一间酒馆。”
  “我知道,叫云和月,找来好几个年轻女子献唱。”
  酒保喃喃说:“云和月。”
  “名字好听极了。”
  他们往台上看去; 刚好那时明旦扬起红色纱裙; 露出修长大腿; 脚上穿同色细跟拖鞋。
  嘉儿叹口气,低声说:“蜘蛛精。”
  第二天,明旦买了水果去探访曹大哥。
  乃婵抱着孩子来开门,面色铁青,她说:“他正发脾气,骂完我,打了孩子,现在找阿原晦气。”
  明旦连忙说:“我改天再来。”
  屋里大喝一声:“是谁在门口鬼鬼祟祟?”
  明旦只得进去。
  只见曹平穿着便服叉着腰,红着双眼,一张浮肿的睑上全是胡髭渣,像变了样子。
  明旦吃惊。
  他瞪着她,忽然这样说:“猫一走开,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里。
  谁是猫,谁又是老鼠?
  只听得曹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乃婵在一旁劝说:“两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还有谁?”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曹平苦涩地说:“他给我一张支票:‘辛苦了,当是遣散费’,给我钱,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张大了嘴。
  她闻到曹平身上一阵酒气。 
 
  
 

四、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厌恶地挥手,“走,走,我们一家过得好好,你一出现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婵急急说:“他喝醉了。”
  明旦只是难过; 她低下头; 转身就走。
  曹原在后边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着她跑出去。
  乃婵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业,他必然心情恶劣,无法控制脾气。
  她想一想,叹口气。
  她本来要说几句话,可是曹平已经捧起酒瓶。
  乃蝉回到房间,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可幸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娘家。
  就这样,她轻轻走出曹家。
  她已经厌倦这种含着泪抱着孩子四处张罗的生涯。
  那一边:永明旦怒气冲冲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办公室核数,见到她,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开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乐师并无合约,是,我叫他不必来上班了。”
  “他在这里受伤,你一脚把他踢开,你做的好事。”
  “每个行业都会裁员,稀疏平常。”
  “为什么?”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觉客人根本不是来听他弹琴,他们需要娱乐,不是音乐。”
  曹原站在门口,黯然低头。
  “永小姐,我做错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明旦发呆。
  “曹原,明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