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桑之未落





  其实老师完全无须如此愤怒,她上节课下课时确实说过要检查,可是时间这么紧,古文如此难背,她又偏偏抽查后排的男生们,演变成独角戏也属情理之中。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桌面发呆,阳光真好,从窗户斜斜地打进来,在光滑的桌面上形成镜面反射,明亮的让我缩紧瞳孔也看不清。
  后排的男生被一个个叫起来,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整个教室里的气氛紧张到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都清晰的可怕。前面三组的男生都已经被叫起来罚站了,后面剩下的几位估计也是秋天里的蝉。因为物化班男生是主力军,教室里一下子没几个人是坐着的了。
  “很好。”老师的脸僵硬的难看,她拿起放在讲台上的茶杯抿了口,其余的话仿佛干涩的必须要经过茶水的浸润才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今天背不出来的全部把《琵琶行》抄十遍,我想同学们多抄几遍就会对老师的要求印象深刻点。”
  班上立刻像炸开了锅一样,抱怨声,哀号声四起。老师眼睛一瞪,又一个个噤若寒蝉。
  抽背继续进行中,看老师的架势,似乎是要给所谓强化班的学生们一个下马威了。(分班以后,学校按照入学成绩和高一期末成绩相关选科的成绩在每种组合里选出了一个强化班。强化班的学生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
  我直起埋在书堆后面的身体,平静地举起手。
  “老师,我来背吧。”
  教室里响起巨大的抽气声,也许是庆幸也许是鄙夷。我充耳不闻。
  已经三餐都难继了,我为什么还要关心有有没有下午茶。
  我的脑子仿佛是木的,所有的举动都如同出自本能。原先我想过要在高中的剩余时光低调做人,绝对不主动要求回答问题之类。可是今天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决定。
  我完全脱口而出般背完了整篇课文。老师的赞扬声和同学的叹气声我都不在意,我只是继续安静地盯着桌上的阳光。
  下课以后,幸免于难的林风跑过来对我做感恩涕零状,被我鄙视。高一一个班过来的陈浩则特哀怨地看我,班长,你怎么不早点发飙。
  去死,我左右脚一前一后发力,把两个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的家伙踹到边上去了。
  “哎~呀呀,这老太婆还来真的了。咱班除了我跟萧然还有坐前面的几个,其余男生都得抄死了。书语同学,你发功发的太及时了。”林风不理会旁边还有个受害人在愤怒的咆哮,兀自庆幸。
  “别吵我。”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教室的后方,萧然正跟一个女生说笑。我忽然间有一种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比小丑更加狼狈不堪。
  “我困了,要休息。”我挥挥手,赶走了喋喋不休的苍蝇甲乙。
  课间广播里。江美琪在唱:“纸上青春还剩多少。”
  忽然觉得很孤单,很孤单。
  为了排遣这种让我胸口堵滞的难受的孤单,我午休的时候破天荒地没有留在教室里写作业,而是跑了三层楼去找晓谕聊天。这个女人隔着一个长长的走廊就摆好泰坦尼克号女主的姿势,见了面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不知道我人准以为我们是数十载于千万人之间偶然重逢,实际上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去买珍珠奶茶喝的。
  晓谕是治疗忧郁症的绝佳药材,跟她天花乱坠地胡说八道,心情居然慢慢好了一点。她摆脱了要命的物理化学,小日子过的怎叫一个滋润,眼睛里以前还隐藏的些许阴霾也清扫的干干净净。
  “啊啊啊,总之分班以后顺风顺水,什么都好。就是亲爱的,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好想你。”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依依不舍。
  “咦~你少恶心了你。”我鸡皮疙瘩直起,笑骂道,“现在知道我的好了,早干什么去了。背着我喜欢别人,红杏出墙,想回头啊。”我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看你勉强还算个美人的份上,我就吃亏点,从了吧。”
  “呕~”她受不了先破功,评价道,“好恶心的两个女人。”
  我哈哈哈的大笑,被她调戏了这么久,总算是扳回一局了。
  “书语,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晓谕难得正经地眨巴着眼睛看我。我心里猛的一酸,还好,终究还有一个朋友在关心我。我脸色只是轻微变化了一下,她就已经捕捉到。
  “书语,怎么呢。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我忽然紧紧抱住她,在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努力把眼睛睁的很大,喃喃道,“我只是很想你,很想你。如果高二永远不到来该有多好。”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夏天多好。可是秋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晓谕安慰了我几句。我看她们班主任已经进教室了,就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我努力对她笑的灿烂,她愣了一下,忽然说,看到你笑,我却觉得好辛酸。
  我在回教室的楼梯上,暗暗告诫自己:任书语,记住,你始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别人对你再重要,也始终不可以令你将自己的生活弄的一团糟。失魂落魄这么些天,你也该玩够了。
  道理人人都可以轻易看清楚,可是心里依旧惆怅,我隐约竟有种遭到背叛和遗弃的感觉。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茫然若失,有人在我面前说了半天话我才反应过来他好象是在对我说话。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刚才我没听清楚。”我勉强打起精神,从现在起,做快乐活泼的任书语。
  “班长,你听我说话的时候怎么老心不在焉的。”说话者不满地皱眉。
  我到这时候才发现他是那个月老精神泛滥的男生,顿时有些紧张。
  “到底什么事啊?”
  “这样的。这个周六是邵聪生日,他晚上请大家吃饭。班长,你身为一班之长,怎么也该表示表示对老同学的关心吧。”
  “啊——”我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午休时段,楼道里安静的不可思议。
  “这个啊,周六晚上,我跟生物老师说好了要请教他题目。”看样子,周六我怎么着也得上老师办公室躲着了。
  “班长,你这么说就太不够意思了。人家可只请了你一个女生,你也太不给老同学面子了吧。”
  只请了我一个女生!杀了我我也不会自投罗网啊。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正在我绞尽脑汁想怎么脱身的时候,萧然忽然从楼梯上下来了。
  “嗳,大头,请什么客呢。”
  月老同学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开口。
  “干吗?怕我一个人把你们全部放倒?也太没胆子了。”
  “怕个毛啊!你来就是。邵聪生日,周六晚上,你尽管来就是。”月老笑道,“本来是想叫你的,但看你跟校花最近打的热乎,不好意思侵占你们宝贵的时间啊。”
  “说什么呢。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自家兄弟生日,我能不去吗。告诉邵聪,我知道他觊觎我的大罗签名的足球已经很久了。送给他就是。”
  我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匆匆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别,班长,你得给我个准信啊。”
  “好,我去。”我深吸一口气,安静地微笑,“大家不都是同学吗。萧然,你说是不是。”
  他没有讲话,径自越过我继续下楼去了。
  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多少比我更可笑的人了。我不是小丑,娱乐别人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不笑一笑呢。于是我笑的灿烂,叮咛道:“到时候你可得当向导,我不认识路的。对了,邵聪喜欢什么?我得抓紧时间去挑一件礼物。“
  “别别别,班长,你人到就是给足面子了。你可千万别破费,不然邵聪肯定要怪我的。”
  “怪不到你头上。别忘了到时候喊我一声。”我笑容亲切和煦,点点头,上楼去了。
  下午体育课测50米。
  我的跑步速度一向令人叹为观止,800米死命吭哧吭哧的还能勉强及格,50米无论我怎么拼命都没指望。高一的时候晓谕带着我跑了三次才过。现在,我真的很想念她。
  大多数同学都是一次就过,其余的时间用来自由活动。剩下我们几个体育老大难在跑道上愁眉苦脸。同桌陪我跑了两趟以后说再跑下去她会断气的。我微笑着让她先去玩羽毛球了。本来谁都没有义务去帮助谁,何况她已经陪着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我的眼光无意识地掠过跑道边上的露天篮球场,已经测完的男生在里面打篮球。林风对我挥手,大声喊:“加油!要不要我带你跑啊。哎——萧然速度快。萧然,萧然,你去带她跑吧。”后者置若罔闻,继续运球。
  “不必了。你自己玩吧。不就是50米嘛,我自己也可以跑完的。喂——你头皮又痒了是不是,看我的叫什么眼神。”我威胁性质地瞪他。
  老师喊我的名字,我招招手,跑了过去。
  橘红色的塑胶跑道在我眼前蔓延。50米的终点仿佛是不可逾越的界线。我告诉自己,任书语,跑过去,跑过去就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
  “预备——开始。”体委发令。
  我拼命的往前面跑,好象后面有恶魔踏着黑雾在追赶我。我的耳朵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那条用白粉笔划出的线似乎在冷笑着等我继续无功而返。我的骄傲,我的执拗在一瞬间被全部激发了出来。我飞奔着越过了那条线。
  收力不及,我重重地摔到了跑道上。疼痛,木木的疼痛一下子从膝盖从手掌传到了脑子里。在终点线老师旁边围着看成绩的同学连忙过来把我扶了起来。
  我微笑着说没事,问过来看我伤的怎样的老师,老师,我过了没有?
  老师点头,过了,可以打80分呢。
  那就好了。

  第 32 章

  即使没有别人帮助,我也照样可以考过50米,只不过要承受些许伤痛而已。比起我的自尊心,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跑的太猛了。”老师看到我膝盖上的伤口时眉头皱成一团。我看了一眼,也惊讶不已。想不到,在塑胶跑道上我也可以摔的这么厉害,膝盖上蹭破了婴儿拳头般大小,血沿着小腿往下淌。
  “来,去医务室赶紧把伤口处理一下。”
  同学手忙脚乱地过来扶我。老师看了眼到医务室的路,自言自语道:“这么远,你要跳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找个男生背过去吧。”一个女生建议,不等我表示异议,她就跑到篮球场喊,“喂——任书语腿摔破了,你们谁送她去医务室吧。”
  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人跑过来了。林风看见我的金鸡独立造型,乐不可支,哈哈哈,任书语,你的样子太好玩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玩。”体育老师用记分册拍了下他的头,“看看她的袜子,都红了。”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转头冲篮球场喊:“萧然,你快过来,任书语摔得挺厉害的。——搞什么,这家伙谁又惹他了。来,任书语,我吃亏让你揩回油,背你去吧。”
  “得了吧,你的油我可揩不起,别到时候我腿没断,人已经被你的一帮子美眉集体丢进水池里喂金鱼了。”我笑着推开他,把胳膊搭在旁边女生的肩膀上,“劳驾,美女。辛苦陪我去一遭医务室。”
  老师依然不放心,皱着眉头问:“小丫头你可千万别逞强,到底行不行啊。”
  “老师你别担心。”我笑得满脸无所谓,“你瞧我这样,走柔弱路线也得有人相信不是。”
  我一步一步一拐一瘸,单脚蹦跳式向医务室前进。旁边有好多不放心的同学跟着,我的人缘什么时候又好成这样了。
  福祸相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咬着下唇,脸上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跟搀着我的同学一起声讨食堂中午大排烧得失败。林风看我到这个时候还关心伙食问题,目瞪口呆之余,点头,萧然以前真没说错,你跟云晓谕本质上都是加菲猫。
  我笑道,彼此彼此,当初你破食堂的玻璃门而出的时候不也念念不忘鸡腿吗。
  腿上的伤看着鲜血淋漓的恐怖,实际上也就是虚张声势,伤口既不深也不大。我想当时血流成那样多半是因为我平日坐在教室里时间太久,腿部有淤血的缘故。校医清洗消毒伤口时,我的表现颇有当日关云长刮骨疗伤的风范,镇定自如,谈笑风生。旁边的一帮子看热闹的家伙集体鼓掌,说要把我们班的最佳风度奖颁给我。
  疼痛清楚地传到我脑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仿佛随意插到口袋里的手实际上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凹痕。
  只要自己不表现出来或者别人看不见,那么事情发生的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