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祈
郁堂暗自叹口气,今夜少不了又是恶梦一场,放下了琵琶,正准备将它递给小厮,忽然水榭通往岸边的廊桥上,传来一位女子的歌声。
“今夜凝眸秋水多,
未知君子意如何?
相逢一刻春忽至,
润物琼珠打芰荷。
词一阙,自吟哦,
遥遥万里有和歌。
灵台能解七分语,
只把三分纸上磨。”
座中人皆一惊,纷纷向廊桥上望去。只见那九曲廊桥上,有两个身影越走越近,歌者正是走在前面的一位少女。
待两人走到席前,众女子不禁嗤笑出声,来者一女一男,衣衫上污迹处处,两人发髻蓬乱,灰头土脸,几乎连本来的相貌都看不真切,可谓狼狈之极,倒是肖沉红眼前一亮。
徐帮主上下打量了来者几眼,使了个眼色给一边的副手。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女子站了起来,“请问两位朋友,来此所谓何事。”
少女垂目低笑,“来此鸳鸯阁,当然是为了风月之事。只是我看上的两个,今日都在席中,想席间主人既然能得肖阁主亲自相陪,必定是风月场中的雅士,能了解我的相思之苦。当然也不会怪罪我的唐突之罪。”
徐帮主也是位老江湖了,岂听不出她纯粹胡扯,若是在她自己的地盘上,早将这两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了。但是鸳鸯阁的肖沉碧是个江湖上谁都摸不着底的人,此刻只是笑眯眯的不说话,她也不由得再仔细地将这两个人再打量一番。
面前的两人,虽然满身狼藉,但仔细一看,衣料款式确属上等,眉宇间落落大方,丝毫不因衣衫不整亦或席间众人的眼光而有所拘谨。
徐帮主呵呵一笑,对副手摆摆手,示意她落座。“风月同赏,众人开怀,我岂有怪罪之理。来来,来者是客,请入席。”
徐帮主的其它手下都有鸳鸯阁的倌儿相陪,独是肖沉碧的一席,只她一人饮酒,那少女也毫不客气,拉着身后男子就挤到了肖沉碧的身边。
小厮乖觉的补上酒具餐具,两人毫不客气,一阵埋头猛吃。众女子盯着她二人直皱眉,但徐帮主未说话,她们也不敢动作,但谁也没有戏弄身边小倌的心情。
气氛一度紧张起来,肖沉碧一挑眉,郁堂扫了那个少女一眼,眉头一皱,忽然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扶好琵琶,唱起刚刚那个少女改过的词。
小倌们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肝,腻着身边的女子,撒娇敬酒,众女子只好装模作样虚应一番。
一会儿,两人吃饱。肖沉碧亲自递过漱口的香茶,两人道谢,用过递还,但对擦拭的湿巾,却只是擦了一下嘴角,显然不想露出真面目。
徐帮主遥遥举了一下酒杯,“未知如何称呼?”
少女拱手为礼,“我姓武,名木桥,字双习。”
她身后的男子低着头,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
“哦,未知有何贵干?”
少女朗声一笑,“这话说起来,似乎有点扫人雅兴,鸳鸯阁的两位美人,本来是徐帮主今夜包下的,但因我姐姐曾与两位有过露水姻缘,回家之后念念不能忘,竟致相思成狂,如今我来,不过是想替两位赎身,以解我家姐的相思之疾。”
座中众人脸色顿时都很难看,这少女的话明显前言不搭后语,戏弄的成分居多,只怕是有挑衅之嫌,有一位女子按耐不住,“欺人太甚,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大话要给鸳鸯阁两位头牌赎身?”
徐帮主拉长了脸,虽未说什么,但眼中的阴狠显而易见。只见那位最先出来说话的副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到徐帮主的席中,附耳说了好几句,说得她面容连连数变。
“哈哈。”徐帮主挥挥手,满脸笑意,示意副手回席,“如此美事,我等也是乐见其成啊。只要肖阁主肯点头,我愿赎下两位美人,赠与你,也算也武小姐交个朋友。”
少女正是乔羽,看徐帮主的神色,就知道知道自己的化名已经被那位副手解开,不由得多看了那位副手几眼,只见她中等身材,中等容貌,一副和气生财的大众脸,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不过,乔羽也不在意,只要日后她不认帐,谁指认也不管用。
乔羽冲她点点头,继而道,“谢谢徐帮主美意,但听闻徐帮主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求得如花美眷,如果我真的将两位一齐带走,岂不是太煞风景。”
徐帮主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惊,望望她的副手,她的副手也暗暗一惊,难道帝京已经知道寻美之事了?
乔羽装模作样地看看场中,一笑,回头拍拍肖沉碧的手,“好姐姐,你就将郁堂给了我吧。”此番说话的模样竟像一个撒娇的小姑娘。
肖沉碧微微一笑,风情万种,“你倒是狠,一开口,要了郁堂去,等一下徐帮主跟我要青锦,我也推脱不得。那你说,你拿什么赔我。”
乔羽心中明白,虽然肖沉碧是笑眯眯地说话,可如果这次价码谈不好,以后可就没什么便宜讨了,“我许姐姐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至于价码方面,听凭姐姐说。”
肖沉碧捏捏她脏兮兮的小脸,“最喜欢你这股聪明劲,说话就是省力。这样吧,朱金五千两,朱金或金票都成,我一手收钱一手放人。如何?”
席中众人大吃一惊,即便是那徐帮主也不禁皱起眉头,心道,五千两朱金,我帮中一年的红利不过如此,这肖沉碧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乔羽拍手欢笑,“好姐姐,你只管将郁堂的户籍文本取来,我立马变出五千两朱金来给你。”
肖沉碧道,“好。”扶案而起,迎风摆柳般的去了。
徐帮主不禁又吃一惊,看向她的那位副手,那副手冲她使了个稍安毋躁的眼神。
场中女子面面相觑,乔羽只是回头跟身后的那名男子低声说着什么,郁堂一脸平静,为怀中的琵琶调着弦,青锦的眼神游移不定,一瞬数变,而其它的小倌儿,由刚开始的轻视,变成满脸的疑问和艳羡。
众生百相,真正平静的恐怕只有乔羽和身后的冠卿。
不一会儿,肖深碧取来了一深红檀香木盒,放在了乔羽面前,乔羽冲郁堂招招手,“你自己来看,是不是?”
青锦长衫之下,拳头紧捏,刚开始他并没认出她来,只看见阁主与她亲密的神态,才敢猜想,谁知她前面布了半天的迷魂阵,真正要的却只是郁堂。青锦恨恨地看了一眼,低下头去,脸上只剩娇羞的神色。
郁堂走到席前,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双手,打开檀香木盒,取出其中户籍文本,细细看过,再看过,屏住自己快跳出来的心,冲乔羽点点头。
乔羽一笑,说道,“你自己收好。”说完,从身后男子的手中接过一叠金票,“这里是五千金票,请姐姐验过,另外再送上金票一千两,算是谢谢这些年姐姐对郁堂的照顾。”
众人皆色变。
肖沉碧笑得比花儿灿烂,“妹妹太客气,姐姐怎么好意思?这样吧,从此刻起,我鸳鸯阁与郁堂再无关系。”转头对郁堂说,“郁堂,可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去收拾一下吧。”
郁堂款款拜下,“谢阁主成全,阁主恩情,郁堂永生难忘。”伏地叩首三次,这才起身,“小姐,我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了,现在听凭小姐吩咐。”
乔羽反而淡淡的,不见喜怒,“很好。”转身问肖沉碧,“姐姐可有什么吩咐?”
肖沉碧微微一挑眉,“郁堂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如今跟你走了,我多少也应该备些嫁妆的。待会儿你们走时,别忘了拿。”
“好。”乔羽拍拍她的手,潇洒的起身,冲徐帮主拱手,“多谢徐帮主,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徐帮主此刻心里正恨的牙痒痒地。这次来东阳城,是奉了朝中人的命令,前来为宫中寻美,本想买下青锦和郁堂作为自己进身的阶梯,但未想被乔羽从中横劫一刀,而且一下子把身价抬至六千两朱金,的确是让她很肉痛。但现在只要是从帝京出来的人都知道,这位刚刚成年的少女是当今金闾最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的动向是什么,谁也不敢冒然得罪她。
强笑着站起来,拱手,“武小姐,客气,后会有期。”
“走吧。”乔羽就这样,领着两位高挑的男子,渐渐远去,消失在众人眼中。
肖沉碧笑眯眯地落座,“徐帮主,怎么,想讨青锦回去吗?”
徐帮主满腹苦水,打落牙齿和血吞,“好,好,我们慢慢说。。。”
虽已是初夏时分,但山间的夜风还是冷得刺骨,三骑身影在山道上飞快地奔驰。
为首的正是乔羽和幼幼,后面跟着冠卿和郁堂。
乔羽回过头来笑道,“未想到你的骑术这么好。”
郁堂虽还是鸳鸯阁中的打扮,但眉宇间一团神气,两眸异彩连连,绝非当初那泥雕木塑的模样可比。只听他高声笑道,“我会的可不止这些。”
乔羽乐,“倒是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
冠卿莞尔,回首看一看,东阳城的灯火已全然不见了,“小姐,我们停下来歇一歇吧。”
乔羽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好,我们找处有水的地方清洗一下,好好歇一夜。明天再赶回去。”
三人寻到一处背风的崖口,恰巧有山泉经过,乔羽也是在撑不住了,咬着牙,用冻手的山泉洗了洗手脸,本来还想站到泉水中演绎一幕美人出浴图的,但发颤的牙齿已经快咬着自己的舌头,不得不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谁知幼幼见乔羽在梳洗,跑到山泉边,扑通一声跳进去,溅了乔羽满头满脸一身的水,乔羽无奈地望着它那无辜的脸,哭笑不得。只得索性将自己的长发也冲洗一下,顺带抓来一把野草,帮幼幼也刷了一下身体。
冠卿和郁堂整出一片平地来,用枯枝烘地,待地面干烫,这才移开,又升起了一堆篝火。
乔羽跑回来,坐在篝火边,本想等头发干了再睡,但后来实在熬不住了,终于倒在幼幼刚刚干透的松软的皮毛上睡着了。
郁堂看了看乔羽睡着后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对冠卿说,“这段时间,每天都在传你们的事,刚开始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她,现在终于有点懂了。”
冠卿笑笑,往火里添了点枯枝,“本来我们也不会这么狼狈,但谁知刚出孝兹,便无意中听到几个太女的手下在议论鸳鸯阁选美的事,她怕节外生枝,日夜兼程,硬撑着连赶了三天三夜到了东阳,你我都是练武的人,自然不会觉得怎么样,但是她却是半点的基础也没有。”
冠卿温柔地凝视她,伸出手指,将夜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拂到她耳后。“到了东阳,连口水都没喝,就赶往鸳鸯阁去接你。为怕夜长梦多,也未敢在东阳歇息一晚。”
郁堂道,“她,的确是难得。”
冠卿看着郁堂,突然开心的笑了,“三娘还不知道这件事。”
郁堂呆住。
冠卿忍俊不住,“一来,她吃不准这次来,到底肖阁主会不会放人,怕三娘伤心;二来,她上次在鸳鸯阁吃过三娘闷亏,非得整回三娘。”
郁堂不知该哭该笑,但是想起上次与三娘和乔羽见面的场景,不由俊脸一红。
冠卿打了个哈欠,说“那麻烦你照看一下火堆,我也想睡一会了。”
郁堂点点头,“睡吧。有我呢。”
冠卿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躺在乔羽身边,枕着幼幼,沉沉睡去。
郁堂看着这一双璧人,不禁笑着摇摇头,这两人匆匆赶路,连褥子都没带,直接睡在地上,难怪一身狼藉。转念一想,这披星戴月,千里奔波,只是为了成全朋友,心下感激。
此刻已是凌晨时分,便是在鸳鸯阁,也到了他就寝的时候,但他心里浮想万千,想着乔羽这位独立特行的少女,想着自己以后与三娘的日子,竟一直到东方拂晓,也未有一丝睡意。
次日清晨,乔羽和冠卿爬起来,三人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着山泉啃了两口干粮,便开始赶路。
郁堂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传奇般崛起的少女,降服异兽,出入朝堂,应是天人般的风采,吟风弄月,万般的娇贵。但没想到她居然能坚毅隐忍到这般程度,一连四天,避开城镇,专挑山野乡间的僻静道路行走,夜间便是离城镇不远,也宁愿在野外席地而眠。
虽说自小练武,但这几年在鸳鸯阁也算是享尽了人间头等的娇贵,醉生梦死地麻痹自己,未免身手生疏了许多。在一连赶了两天的路之后,郁堂都觉得全身骨骼像是被拆开了似得,胯下皮肤一片青黑,莫说在马背上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