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色佳





  蔷色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她做梦,老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并无挣扎,也不想放松,那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开五指足够遮住她整张小脸。
  半夜,电话铃响了,蔷色在床上翻个身。
  一定是父亲不甘心,再次打来。
  可怜的父亲,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蔷色在睡梦中叹息数声。
  天亮,闹钟把她叫醒。
  她如常梳洗完毕,走到客厅,看到继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拔兰地。
  蔷色立刻走过去:〃什么事?〃
  绮罗抬起头来,泪盈于睫:〃伦敦打电话来,车祸,你父亲——〃
  〃我们马上去看他——〃
  〃他已经辞世。〃
  蔷色张大嘴,一时间无法适应,全身僵硬,剎时还不知悲伤,只是突兀。
  〃一个年经人醉酒驾驶,冲过红灯,与他迎头相撞。〃
  蔷色缓缓坐下。
  绮罗没有实时叫她,好让她睡到天亮。
  〃我得实时赶去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蔷色麻木地颔首。
  〃现在,我要知会甄氏两老。〃
  那天大抵是天下最痛苦的任务。
  天全亮了。
  佣人如常捧出咖啡,绮罗伸手去接,杯子碰到碟子,嗒嗒作响,她才发觉手在颤抖。
  她拨电话到公司,找到私人助手,请他们过来帮忙,那一男一女年轻人在半小时内就赶到了。
  一进门就与绮罗拥抱一下,然后马上开始办事,不消片刻,已讨好飞机票及酒店房间。
  那叫甘婉儿的助手说:〃我眼你去,我对伦敦熟如手掌。〃
  〃那好,李智强,你留下在这边接应。〃
  那小李回说:〃甄家已经知道消息,我会留下安抚他们。〃
  在他们来说,好似没有难事。
  一小时后,母女已拎着行李由小李送往飞机场。
  甘婉儿折返家中,十分钟后提着一只手提包下来。
  看样子她这件随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当随时准备出门用。
  〃我已订好黑色礼服,届时有人会送往酒店。〃
  蔷色在飞机场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见蔷色便上前拥抱她。
  蔷色闻到他身上药水肥皂香味,像是刚淋过浴,果然,他头发还是湿的。
  他送她们上飞机。
  绮罗一直垂头不出声。
  一路上她十分缄默,由得甘婉儿张罗一切。
  到了酒店,原来三个人分房住。
  甘小姐叮嘱蔷色:〃即使走开一步,也请通知我。〃
  黑色衣物送上来,连深色丝袜都在内,可见考虑周详。
  蔷色去看过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只有她署名那一只小小花篮,是粉红色的玫瑰花:爱女蔷色。
  蔷色知道这是事实,急痛攻心,落下泪来。
  绮罗过来,拥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着是火化仪式。
  绮罗一直没除下素服。
  她很倚赖拔兰地酒。
  蔷色听见甘婉儿劝道:〃今天喝到此为止,再继续,便成酗酒。〃
  绮罗不住饮泣,双目红肿,寝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阳光,可是谁也提不起兴趣去逛一下。
  然后,利佳上来了。
  他并没有通知谁,一日早上,有人敲门,甘婉儿去开门,进来的是他。
  他同绮罗说了几句,然后向蔷色道:〃我们到海德公园门口走走。〃
  蔷色站起来,他这才真正看清楚这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原来长得那么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样,可是面孔十分稚嫩,一如小孩。
  她心情十分差,并无好好梳洗,长发束在脑后,没梳好,碎碎鬈发全在脸边冒了出来,一个个都是小圈圈,衬着浓眉大眼,像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着她的手出门去。
  蔷色身型其实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边,犹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园,蔷色凝望天空,眼泪似断线珠子般落下来。
  利佳上不是没有见过人哭,可是这次才发觉大颗泪水原来那么动人,蔷色扭曲的面孔不但不难看,反而表露了真情。
  他轻轻把手帕递给她。
  他俩在公园一张长凳上坐下。
  〃我与绮罗会在明年结婚。〃
  蔷色垂着头,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后,你会与我们共同生活。〃
  蔷色有点意外。
  〃绮罗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蔷色这时不得不抬起头来,〃可是,我并非陈绮罗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拥着她的肩膀,〃当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继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监护人。〃
  但,蔷色苍白地想,实际上她是一个孤儿。
  〃你会适应新生活,我们会替你安排。〃
  蔷色又忍不住流泪。
  利君轻经说:〃我至怕人无情,幸亏你与绮罗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在公园一定逗留了颇长一段时候。
  一位街头画家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张速写,笑嘻嘻说:〃三十镑。〃
  利佳上一看,见是他与蔷色坐在长凳上的素描,蔷色一双凄惶的大眼睛十分传神,他喜欢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钞票买下来。
  那画家千谢万谢地离去。
  〃我们回去吧。〃
  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回到酒店,绮罗已换下黑衣改穿浅色套装,正与助手甘小姐谈论细节。
  〃——款项全数付清了吧。〃
  〃总数几近四万镑。〃
  绮罗呼出一口气,〃不妨,还负担得起。〃
  抬头,看见他们回来了,有点高兴,努力振作,〃去了什么地方那么久〃,可是眼睛又红起来。
  利君说得对,陈绮罗是个多情的人,蔷色紧紧与她拥抱。
  那晚,大家在绮罗的套房内吃了点简单食物。
  不要说是他们母女,连甘小姐都明显消瘦。
  当天深夜,利佳上赶着要走,他只能逗留十多小时。
  他吻别她们母女,〃回去再见。〃
  傍晚已经再刮过胡髭,可是稍后又长了出来,刺着蔷色的脸。
  有人搬了一只纸箱来,里边装了甄文彬的遗物,都是一些零星杂物,像笔记本子杂志袋装书口香糖等。
  蔷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着属于父亲的一副眼镜。
  她听见继母在一旁轻轻的说:〃幸亏一直没有告诉他。〃
  蔷色同意:〃是。〃
  绮罗苦涩地自嘲:〃我很少做对事,这还是第一次。〃她神情疲乏。
  蔷色说:〃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他没有遗憾,他生活得很好。〃
  绮罗点点头,这是事实。
  助手这时过来请她听长途电话。
  回来的时候,她发觉蔷色已在长沙发上睡着。
  甘小姐问:〃要不要叫醒她?〃
  〃这几天她还是第一次睡着,随她去吧。〃
  甘小姐轻轻问:〃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蔷色?〃
  〃据说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家云色即是空,故应蔷色。〃
  〃外公人呢?〃
  〃她与母系一支亲戚已无来往。〃
  〃那真是可惜,照说娘舅阿姨是至亲中至亲,还有,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人生总无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这次回去,想必也将疏远,他们一直不喜欢她。现在更可赖她不祥。〃
  甘婉儿跟着陈绮罗日子久了,说话百无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吗?〃
  绮罗沉默一会儿,〃我财宏势厚,谁敢给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拣荩У哪螅释穸鲁鲆豢谄ǘ蓟嵴夜驴嗟娜死醇ぁ!?br />   〃是,弱的、小的。〃绮罗忽然笑了,〃无力反抗,就像我年轻时候,亲戚中有哪个孩子顽劣无比,就被大人指着骂:〃这副德性,同绮罗一模一样〃,我这个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范,直至承继了遗产。〃
  〃他们不再揶揄你了吗?〃
  〃我已经听不见了。〃
  甘婉儿笑片刻,〃明天下午,我们也该动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为办理得非常迅速,蔷色觉得像一个梦似。
  回到家中,更加诧异,一个星期不到,家居已改了样子,客厅与休息室换了家具,她的睡房没变,可是父亲原有的起坐间已经拆掉。
  甄文彬这个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迹经已抹净。
  蔷色无言。
  房子不属于她,她没有资格为他留下什么作为纪念。
  蔷色满以为新人会接着搬进来。
  可是没有。
  利君总是在午夜十二时之前离去。
  回到学校,同学纷纷表示同情。
  老师把笔记补发给她,她又回到书桌前苦读,如今她的身份比从前更加尴尬百倍,正好埋头读书,佯装什么都不知。
  每月继母签支票给她交学费,她都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关,她对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学,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本来不关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问佣人:〃那是谁?〃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进来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进门。〃
  〃两对一,不怕她。〃
  蔷色抱怨:〃我不会打架,你请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时回来。〃
  〃她一直按铃按个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阍上来干涉。〃
  下人确是难做。
  〃不如你去打发她。〃
  蔷色走到客厅,那女客察觉,满面笑容抬起头来。
  蔷色与她一照脸,感觉就如照镜子一般,对方容颜与她似乎一模一样。
  蔷色立刻知道她是谁,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女客熟络地说:〃你放学了。〃
  蔷色要隔一会儿才说:〃你好。〃
  〃大家好,陈绮罗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约好几时?〃
  〃五时半。〃
  〃也许交通挤。〃
  〃那,应该早些出门呀。〃有点不耐烦。
  蔷色坐下来,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蔷色点点头,〃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笑道:〃也不会有人想念我吧。〃
  蔷色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轮到她反问:〃你一直住这里?〃
  蔷色点头。
  〃生活不错呀,比跟着我强多了。〃
  蔷色提醒她:〃父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蔷色提起勇气,〃你可是来带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蔷色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她如此反问她,心中一凉,连忙低下头。
  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
  接着,方女士说:〃我听见他不在了,前来接收遗产。〃
  蔷色退后三步,这才真正看清楚来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连鬈发都遗传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异,可是,她的双目含一股精悍之气,把蔷色挡在一个距离之外。
  并且隐隐带着纳罕,什么,你想什么,带你走?
  〃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呀。〃
  蔷色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可是,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方似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适。〃
  蔷色完全静下来,她从未想过与生母重逢会是这个情况,她以为双方至少会沉默地流下眼泪,可是她居然絮絮闲话家常,不让蔷色有开口机会。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蔷色抬头一看,松口气,是陈绮罗回来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绮罗一脸笑容,一进门便向蔷色招手,蔷色走到她身边,她轻轻问:〃你还不去做功课?〃
  把蔷色拨到身后,似保护一只小动物那样。
  然后,她才过去与客人握手,〃是方国宝女士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石志威律师,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驾光临,请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换热的龙井上来。〃
  两位女士面对面坐下。
  这时,蔷色已退回自己卧室,可是客厅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到。
  ——〃我来接收甄文彬的遗产。〃
  〃甄文彬没有遗产。〃
  〃陈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所以我请了石律师来,他可以给你看文件,他愿意向你担保,甄文彬没有遗产。〃
  〃这幢房子呢?〃对方惊呼。
  〃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时我还没认识甄文彬其人,石律师会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师站起来,〃方女士,请随我到书房,我会解答你的疑难。〃
  方氏霍一声站起来,一脸不忿,咚咚咚跟律师进书房去。
  蔷色坐在书桌前,垂头紧紧握住双手。
  绮罗端着蛋糕与牛奶进来。
  〃怎么了?〃
  蔷色的头垂得更低。
  绮罗叹口气,轻轻说:〃她把你当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蔷色仍不出声。
  头垂得那样低,绮罗把手搁在她后颈上,〃她来看看有什么遗产,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遗产便是甄蔷色,为什么她不要她?
  〃石律师会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