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





 
   
 
   
 
  我也许从未爱过韩星宇,我只是以为我可以爱他。  
 
   
 
  搜索队在两天之后放弃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没有回来。当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遥远的小国时,谁又会想到竟是他魂断,也是我魂断之地?  
 
   
 
  他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挽歌吗?  
 
   
 
  「你好吗?」坐在我面前的韩星宇说。  
 
  我微笑点点头。我们在中区一家西班牙小餐馆吃晚饭,是分手后第一次见面。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我有点惊讶。  
 
   
 
  「忙吗?」我问。  
 
   
 
  「刚刚从美国回来,过几天要去北京。这两年来,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过。你呢?书店的生意好吗?」  
 
   
 
  「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岂不是很快会变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面包树』变成连锁书店才有机会。」  
 
   
 
  「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是我的梦想呢!」  
 
   
 
  「要是你想把『面包树』变成纲上书店,我很乐意帮忙。」  
 
   
 
  「会变成『亚马逊』那样的纲上书店吗?」我笑着问。  
 
   
 
  「说不定啊!」  
 
   
 
  「我们太现实了,见面都在说钱。」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房子已经卖了,我现在住在书店附近,很方便。你呢?还是住在那个可以看到很蓝的天空的房子吗?」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间房子去年已经卖了。」  
 
   
 
  「那好啊!今年开始,房子都在跌价。」我说。  
 
   
 
  韩星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方的铁盒子出来,那个盒子的颜色很鲜艳,上面印上一双古代欧洲男女谈情的图画。  
 
   
 
  「这是布列塔尼的名产『丹特尔』蛋饼,苏珊寄来给你的,她以为我们还在一起。」他尴尬地说。  
 
   
 
  「喔。」打开盒子,蛋香和奶香扑鼻,每一块蛋饼也用彩蓝色玻璃纸包裹着,很漂亮。  
 
   
 
  「你还是惦念着林方文吗?」韩星宇温柔地问。  
 
   
 
  我无奈地笑笑。我很难说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许还有重逢的可能吧?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结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会不会也是神童。」我说。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他说。  
 
   
 
  本来我想告诉韩星宇,我认识他妹妹,可是,牛突然觉事情有点复杂,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和韩星宇在餐厅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视野中消我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现得不是时候,假如林方文没有出事,也许我仍然会跟韩星宇一起。可是 ,一瞬间,我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傻了,好像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  
 
   
 
  我抱着饼干,走到「渡渡厨房」。门开了,我朝里看,杜卫平刚好走出来。  
 
  「我看看你下班了没有?」我说。  
 
   
 
  「刚刚要走。」他看到我,有点惊讶。  
 
   
 
  「那一起走吧。」我说。  
 
   
 
  「这是甚么?」他膲瞧我怀里的饼干。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尔』蛋饼,朋友送的。」  
 
   
 
  「这个盒子很漂亮。」  
 
   
 
  「嗯!」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谁说我生你的气?」  
 
   
 
  「你那天的样子很凶。」  
 
   
 
  我笑了笑:「你跟那个已经出狱的女孩子,还有见面吗?」  
 
   
 
  他摇了摇头:「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见吗?」  
 
   
 
  「为甚么不?」他反过来问我。  
 
   
 
  「有时候,我会宁愿不见。分开许多年之后再见的话,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也许都在说工作,说房子涨价了或者跌价了,说些很现实的事情。永远不见的话,反而能够不吃人间烟火。相爱的人,可以见白头,分开了的情人,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我说。 
 
   
 
   
 
  「分了手的情人,能够成为朋友,甚至像亲人那样,不是很美好吗?」  
 
   
 
  「但是,他们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你只是害怕让旧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个,永远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我说。  
 
   
 
  「你老了也应该不难看。」他说。  
 
  「你怎么知道?」  
 
   
 
  「美女的变化才会大一点。」  
 
   
 
  「你是甚么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会跟现相差太远。」  
 
   
 
  「你是找死吗?」  
 
   
 
  「我是称赞你耐看。」  
 
   
 
  「你可以称赞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这样说,你会相信吗?」  
 
   
 
  「女人对于赞美她们的说话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会对年龄、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时候失不会说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说呢?」  
 
   
 
  「那我便说:『是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那一为定啊!」  
 
   
 
  旧情人是应该永不相见还是有缘再会?也许,谁都希望那永不相见是可以选择的永不相见,而不是无可选择的乍然诀别。  
 
   
 
  最后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灯一盏熄灭,葛米儿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后在舞台上消失了。  
 
  观众热情地叫「安哥」,这样的「安哥」连续叫了七、八分钟,气氛开始变得有点不寻常。  
 
   
 
  「她为甚么还不出来呢?」杜卫平跟我说。  
 
   
 
  小哲和大虫也大声地喊着「安哥」。观众期待着那个高台再次升上来,而它始终没有。最后,场内的灯打亮了,场馆的门也陆续打开了,一阵阵鼓噪声和咕哝声从人群中传来,没有人明白葛米儿为甚么不再出来。 
 
   
 
   
 
  后台化妆品室的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到葛米儿仍然穿着歌衫,背对着门,坐在一把椅了 里,头低着。  
 
  「我可以进来吗?」我轻轻的问。  
 
   
 
  「是程韵吗?」她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你怎么啦?」我问。  
 
   
 
  她红着眼睛说:「本来还有两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时候,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颤,没法说出一句话。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吓呆了,只好把我扶下来。」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  
 
   
 
  「可能你太累了,别忘了你已经做了七场演唱会。」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后一场,我以为会很完美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观众有没有鼓噪?」她担心地问。  
 
   
 
  「他们只是有点不明白。」  
 
   
 
  「没有一个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着说。  
 
   
 
  「只要解释一下,大家都会谅解的。」  
 
   
 
  「真的吗?我本来是要唱『花开的方向』。」  
 
   
 
  「下次演唱会再唱也可以呀?这是你的经典名曲,永不过时。」  
 
   
 
  她终于咧咀笑了,然后站起来,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  
 
   
 
  「去哪里?」  
 
   
 
  「我们不是要去庆功宴的吗?我饿怀了。」她摸着肚子说。  
 
   
 
  庆功宴在「渡渡厨房」举行,葛米儿早就把不开心的事抛到脑后了。她时而搂着工作人员聊天,时而忙着跟记者解释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舍得责难她。她又把食物拿出去给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机跟他们拍照。 
 
   
 
  然后,她拉着杜卫平来到我身边,说:「我给你们照一张相片。」  
 
   
 
  「好的,我们正要寄一张戴着这条颈巾的照片给迪之。」杜卫平说。  
 
   
 
  这一天,我和杜卫平不约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给我们的颈巾。  
 
   
 
  我和杜卫平并排站在餐厅的大门旁边,葛米儿走过来,把杜卫平的手拉到我的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挂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把我们两个的头挤在一起,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说:  
 
   
 
  「这样才像老同学。」  
 
   
 
  我的个子本来就比杜卫平小,现来看来像缩在他怀里。  
 
   
 
  「我也要照一张。」她把相机交给小哲,走过来站在我和杜卫平中间,挽住我们的胳膊,露出灿烂的笑容。  
 
   
 
  照了一张相片之后,她朝小哲叫道:  
 
   
 
  「再来一张!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补偿一下她的安哥。  
 
   
 
  「你明天还是去医生那里检查一下比较好。」我对她说。  
 
   
 
  她 厥着咀巴:「医生只会说我太累了,应该多点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我完全失去了葛米儿的消息。她不在家里,手提电话也没打开,连她的经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然后有一天,书店打烊了,我拧熄二楼的灯,走下楼梯,看到葛米儿站在楼梯下面,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那种苍白,即使在最幽暗处也可以一眼看得见。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问。  
 
   
 
  「你一定会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声音有点嘶哑。  
 
   
 
  我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  
 
   
 
  「我很快便会去见林方文。」  
 
   
 
  我们沉默而悲哀地对望,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卫平带着微笑说:  
 
  「你回来啦?」  
 
   
 
  我泪湿着脸,没法说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他关切地问。  
 
   
 
  「我见到葛米儿了。」我说。  
 
   
 
  「她去了哪里?」  
 
   
 
  「我可以见到她的机会也许不会太多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为甚么?」  
 
   
 
  「医生在她的左脑发现一个恶性肿瘤。」  
 
   
 
  他吃惊地望着我。  
 
   
 
  我哀哭着:「为甚么我身边的人都要死!」  
 
   
 
  「我不会!」他说。  
 
   
 
  我悲伤地凝视着他:「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我不会那么快死。」他说。  
 
   
 
  「等我死了,你才会死?」  
 
   
 
  他点了点头。  
 
   
 
  「答应了啊?」  
 
   
 
  我望着他,某种我们曾极力避免却又终究无法避免的东西已悬在空中。  
 
   
 
  「那个肿瘤可以做手术切除吗?」他问。  
 
  「医生说,表面看来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况要待开脑之后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这个上帝是不是太残忍?竟用死亡来折磨我们。」  
 
   
 
  「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鸟?」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会见到死去的鸟。」他说。  
 
   
 
  「为甚么?」  
 
   
 
  「鸟儿们好像知道牠们的尸体会污染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