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演示在明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主管说,“你们今天尽量把演示材料再修改一下,明天上午排练,”
然后加上一句,“好好做,让大家对你们有个好印象,将来说不定很有用的。”
话说得含糊,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你们以后想回这家公司工作的话,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回到办公室,蒋宜嘉说,“我算是明白‘做秀’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做秀’,‘做秀’,
就是说不仅要会‘做’,还要会‘秀’ ,有时候,‘做’
什么并不太重要,关键是‘秀’ 什么,还有‘秀’ 给谁看。”
我笑起来,“想想看,我们的‘秀’ 还有哪里可以再煽情一点?”
“做过那么多次,能改的都改了,还能怎么样?”
“不如秀点真的吧。反正做得差不多了,索性建个环境,放一系列真的数据去运行一下,肯定有说
服力。”
“‘建个环境’ ,说得轻巧,有那么多先行软件呢。”
我说,“测试部门有几台机器上不是装着挺全的吗?跟他们去借几个小时吧。”
我给郑滢打电话,她说,“不好办,那几台电脑现在都被章文刚那一组霸占着,他把它们当宝贝,
你要去借,可能性顶多百分之十。”
“那要是你开口呢?” 我好奇。
她懒洋洋地说,“比你还少百分之十。”
於是我请蒋宜嘉出面
至少他们的交情足够在一起探讨剃什么头。蒋宜嘉去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回来,耸耸肩膀,“老章
死活不肯。先跟我打官腔,说任何不在现行测试计划里的东西都不能占用他们的机器,后来又说,他主要
是怕借给了我们,以后我们部门其他人再跟他开口就不好说话了。他说从前他们组在这方面很吃亏,所以
现在规定任何人也不商量,他不能自己坏了规矩。不过,”
他递给我一张纸,“老章说我们可以照这个上面的地址去安装那些先行软件和补丁,最后一个链接
是所有的安装文档。”
早听说章文刚在公事上是出名的“铁公鸡”,不虚此名。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只好自己装了。”
蒋宜嘉有点不以为然,“就为做一个‘秀’ ,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值得吗?”
…
发布时间:2005…4…25 6:07:27
八十二
“老板不是暗示我们,要是表现得好,有利于将来回公司工作吗?”
蒋宜嘉犹豫一下,终于透了底。原来,回来工作对他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计划年底毕业,而
到现在,已经有六家公司给他发了录用通知,还没决定到底去哪里,但肯定不会回来,因为他觉得这里工
作环境不好,“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最大的毛病是“女人太多,你们女人哪,嘴巴尖、心眼小,要么不整人,整起来把人往死里整”
他八成被上次那个婆娘吓破了胆。蒋宜嘉嘴虽然损,但听他骂可骂之人,却也着实过瘾。我唯一弄
不明白的倒是,这个人自己婆婆妈妈,找的女朋友也嗲气十足,骂起女人怎么毫不心虚。后来,他如愿以
偿,去了一家靠硬件起家、以男性化著称于行业的公司;据他说,面试的时候,从基层技术员到高级主管
,一溜都是男人,他当时就觉得“找着组织了”。
“你拿六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干什么?” 我很惊讶。
“慢慢比较啊,反正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决定接不接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听说过吧,就
是说,我们男人选工作和你们女人拣老公一样,够重要吧?况且,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的价值嘛。”
我被他训导得只有点头的份,突然明白“上帝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就会在别处打开一扇窗”何等正确:某
人现在对感情专一,便在另一个领域里花心,而且,不踩则已,一踩六条船。
他看我羡慕,居高临下补上一句,“放心,等你找工作的时候肯定也这样。要真想回这家公司我看
也不难,现在的形势,每个公司都会招人,我们部门就你我两个实习生,我又不跟你争,有名额肯定是你
的。着什么急呢?”
“可是我总觉得,一样做,能做好一点,为什么不做好一点呢?就算是‘做秀’,也不是人人轮得
到的啊,”我依然固执己见,“我们可以现在先把演示材料过一遍,下午装那些软件和数据,就拿你的电
脑做服务器好了。”
他面露难色,“这个 … 我恐怕真的有点困难… ” 原来“四点半”
的父母来美国探亲,飞机傍晚到旧金山国际机场,他有一场更大、更重要、关系到终生幸福的“秀
” 要做。难怪他今天打扮得山清水秀,头发和皮鞋格外光可鉴人。
“要不,我和她说一下,可能晚一点去…”他嘴里这么说,脸上两百分的不情愿已经明确告诉我,
假如这位“毛脚”
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因此印象欠佳以致姻缘有个什么闪失,他绝对会把帐算到我头上,并且用唾
沫淹死我。
“不用了,你还是去吧。那样的话,我就在自己电脑上装,反正也用不着两个人。今天能弄好的话
,我们明天早上就让老板看一下,要是弄不好也就算了。”
我被他的神态逼得通情达理。
我们把演示材料又仔细检阅一遍,改了几个地方,加入一些备份幻灯片,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开
始建环境,他假仁假义问了句“真不要我帮忙啊”
,就乐颠颠地走了。
我照着安装文档一样一样把先行软件和补丁安装、调试好,把一套数据输入所有需要的部件,运行
了几次,修正几组数据,终于得到了预期的结果。我非常高兴,看看钟,七点二十分,我打算趁热打铁再
输几套数据进去。
一个小时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狗屎发生,而且臭不可闻 我的电脑不知是觉得超时工作受了
委屈还是倨功自傲,反正,它突然黑屏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下。
注:“狗屎发生” 即Shit happens。 J
…
发布时间:2005…4…25 6:07:48
八十三
我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证实电脑确实死掉,连回光返照的可能也没有。
我一边掉眼泪一遍恶恨恨地捶了几下键盘。讨厌死了!
我讨厌这台电脑,讨厌这家公司,每年赚的钱以亿计算,却发这种设备下来,的确穷山恶水;我讨
厌主管为了自己脸上好看拼命叫下属做秀;我讨厌章文刚拥兵自重不肯帮一点忙;我讨厌蒋宜嘉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让我现在连个诉苦的人也没有;我甚至讨厌四点半的父母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今天。
我把能想到的人统统讨厌一番,发现於事无补,我还是一个人对着冷冰冰、黑沉沉的电脑屏幕,现
在唯一的办法是在部门那台后备电脑上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做一遍。
我打开机房,开始从头做起。看着安装软件的蓝色状态条像蜗牛一样好半天才爬窄窄一小格,我火
冒三丈:天知道这台机器会不会也发神经病?这些东西刚才我都做过了,凭什么要再做一遍?人家都不管
,我一个人起什么劲?就算做完了,功劳也不见得归我一个人,何苦呢?我咬咬牙,关上电脑
我困了,我要回家睡觉。
我给程明浩打电话,请他送我回家。终于有机会抓他的差,我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车上。他问我,“怎么这么晚?”
我无精打采地告诉他是为了准备明天的一个演示。
“很重要吗?”
“嗯。做得好,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回来上班。”
说到这里,我很难过:要是真的能把刚才做完的东西演示一遍,效果一定会非常好。我闭上嘴,从
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闷闷地把它撕成一小条一小条。
等一张纸巾被撕成拉面,我终于忍不住发牢骚,“其实,我并没有把准备都做好。我是说,其实我
本来都做好了,后来电脑突然坏掉,就统统丢掉了,倒酶透顶。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演示材料
对付。”
他转过头来,“可以重新做吗?”
“可是可以,就是要花好多时间,我懒得再麻烦。”我看着车窗外的街道。
窗外的景象突然不动了,我转过头,程明浩把车停在路边,一本正经地说,“不如我送你回公司吧
。”
“我不要。差一点就差一点好了,反正我本来也不那么想回这里工作。你送我回家。”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把能做的都做好。”
“我做不好,行了吧?跟你说过了,我要回家! ”
“我担保你回家一定后悔。再说,已经做过一遍,再做一次只会更容易,对不对?”
“你又不学这个,你懂什么?!” 我生气了。
他认真地看了我几秒钟,摇摇头,脸上居然浮起一个微笑,“我是不懂,我承认,可小姐你总应该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你要是觉得没有价值,怎么会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做?又不是不会,多花点时间
,就在这里哇哇乱叫,亏你好意思。”
他的口气简直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我被他噎得没话说。
他自说自话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掉头,“走吧,做完我再送你回家。”
…
发布时间:2005…4…25 6:08:16
八十四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开着,程明浩不说话,我也不再“哇哇乱叫”。虽然我觉得他刚才的话有道理,
但还是对被他训一顿心有不甘。我转过头去飞快地白他一眼,他眼睛看着前面,却把眉毛扬了起来,好像
在说“你拿我怎么样”。
车子开进公司的停车场,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只剩下几辆车。我正要下车,程明浩问,“你们公司楼
里现在应该还有保安吧?”
我终於找到机会报一箭之仇,得意洋洋地回答,“我们公司那么大,保安当然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
啦,土包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笑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其实你可以先回家,我做完了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我可以在车里睡觉,省得开来开去。”
我回到机房,从头开始安装、调试、输入数据、检查结果,等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已经差不多两
点钟了,苍蓝的天空里缀满了星星,从十八楼的窗户看过去,仿佛它们都不过咫尺之遥,随时要穿过夜幕
飞到我怀里似的。我最后审视了一下,万事就绪,无比轻松地伸个懒腰,穿上外套,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
两杯咖啡,跑下楼去。
停车场上只剩下一辆车,车灯熄着,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我向那辆车跑过去,突然,在桔红色的灯光下,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在我由於挫折而任性、失
去信心的时候,有一个人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究竟做的是什么,却那么坚定地把我逼回来
要我坚持到底,只是因为相信我。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台突然发飙的电脑,要不是它,我怎么可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走到驾驶座旁边,发现程明浩头靠着车窗睡着了,身上斜搭着一件夹克衫。他说他可以在车里睡
觉,看来不是吹牛。
我忍不住怀着一点偷窥的心情仔细端详起他那张睡着的脸来
因为他醒着的时候,我多半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脸被淡淡的灯光笼罩着,看上去很英俊,
但是,我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睡得不舒服
这辆车子不大,而他的腿那么长?或者是在梦里思考问题?要不,是想起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
,比如,张其馨?我的思路不由得开始天马行空。
从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每个人的身体里其实都装着一个儿童,正襟危坐之时深藏于心,而当我们
睡着的时候,脸上便会浮现出那个儿童的喜怒哀乐。那才是我们最最真实的心思。
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是皱着眉头的。
我敲敲车窗把他叫醒。他揉揉眼睛,摇下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