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
果然进了哲学系,毕业分配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哲学教师的
职业。黛二小姐出国前,原想向学院请个一年的长假,待出去
后视情形而定。她躲在家里默默地展望了身己的未来:出国
结婚移民有钱性交空虚孤独逃跑
……黛二小姐虽然生得柔弱,但内心却挺有力量,她对自己、
对别人、对情感。对世界都有相当的把握力;她不很会保护自
己,常常把自己亮在光秃秃进退维谷的境地,四处无遮,或把
自己抛出去,落到危险的边缘,但她绝对能够凭借心力控制局
面;她可以做到很爱一个人然而爱得不动声色;她还可以做到
让她不爱的人自己就先主动离开她,避她惟恐不及;她还具有
极强的想象力,她的头脑可以镇定自若地走在时间的前头。很
多事还没开始,她已经能够知道结局。所以,黛二小姐对自己
未来的展望,确信无比。她知道自己会逃回来,给自己留后路
是绝对必要的。
没想到办理护照时,公安局要单位领导的鉴定。于是黛二
就去向学院领导要一份个人鉴定。那鉴定写好后是用信封封着
交给黛二的。那天,她去人事处办公室,处长白白胖胖,脑袋
又大又圆,灰白的胡须在嘴唇四周蓬开,俨然一个大胖猫。黛
二小姐进屋之际,他欠了欠屁股,伸出大手,松松地一握,并
没有站起身,一派老前辈大首长的架势。黛二本能地想冷笑,把
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提,眼睛半睁半闭,既妩媚又蔑人。这种冷
笑从来都是黛二小姐对付那种装模作样、酸文假醋的人的最厉
害的武器。你傲慢我就比你更傲慢。这世界上最能调动起黛二
小姐对抗情绪的东西就是对她傲慢。黛二很想把冷笑丢过去,但
一转念,跟这种不读书的只会玩弄手腕和权术的家伙接上火实
在没必要,不对等,人的尊严只有在你值得尊重的人面前才需
要保持。更何况此事事关重大,没有好鉴定就得不到护照,得
不到护照,你就根本别想出国。于是,黛二收敛起本能,转换
为微笑。黛二向那胖猫似的人事处长用微笑战术打动了半天,结
果仍然不让她看那份鉴定。黛二心下就想这鉴定可能不妙,坏
话连篇也说不定,可黛二不想再冲那张胖猫脸微笑了,她觉得
自己若是再笑下去就会变成小丑。在中国小丑已经那么多,任
何一个夹缝里都会像诞生春天一样诞生小丑的面孔,这其中有
些面孔带有表演性质,掩藏着悲哀;而有些面孔早已弄假成真,
习已为常。这几年来,黛二小姐用心地观察过成千上万的面孔,
并对它们做出细致的分析。走在街上,黛二唯一的爱好就是这
件事。可是有一天她忽然自嘲地丢掉了满街观察面孔的嗜好,
她发现她可以从商店橱窗里的各种面具脸谱上不费吹灰之力地
就看到人们的面孔。
这会儿,站在人事处办公室里,她想,幸亏那胖猫不是掌
管人们擢升贬抑、封爵免官,掌管人间阴晴圆缺、生杀大权的
大人物。黛二接了信封转身就走了。
她回到家里思想斗争了一天,但终于不敢拆开信封。
第二天,黛二小姐心中忐忑地到市公安局办理护照手续。她
望望小小一间办公室里黑压压挤满一屋子人,人人的脸上都漾
着一种毫无主宰自己命运力量的讨好神情。房间里空气混浊,一
片嘈杂。黛二站了一会儿队,心里有点恶心想呕吐,中暑似的
感觉。于是就跑到前边去夹塞,一个穿制服的警官见了黛二柔
弱的微笑,倒变了一下面孔,温和了一点。可一见黛二手里那
未曾开启的信封和一大堆乱乱的材料,就不耐烦地说:“把材料
按顺序整理好,后边排队。”黛二转身就要去排队。那警官本以
为黛二会立刻甜甜软软地请求他照顾一下,可见她立刻转身去
排队,就不高兴地丢出一句:“我又不是拆信封的,一律拆好信
封、捋顺了拿过来。”黛二昨天思想斗争了一天,没想到这会儿
公安局的人亲口说让自己拆开再交上去。黛二就高兴地去排队,
一边排队一边看那鉴定。可一看那鉴定,黛二的血就涌到脸上,
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全部鉴定只写了两个字:一般。黛二心
灰意冷!工作四年半了,黛二无论对教学工作还是她个人的研
究课题,都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并在大学生中和学术界都开始
崭露头角,她的成绩有目共睹。黛二望着那“一般”二字,先
是一阵寒心,接着她便被愤懑所吞没。不干了,不干了,黛二
冲动起来。
办完了护照手续,黛二小姐就“杀”回学院想辞职。她气
咻咻坐上了汽车,一路上城市的拥挤与内心的空落交叠着向她
迎面压来。她在脑子里把与人事处长要说的话默想了一遍,然
后又站在人事处长的角度向自己反击,刁难自己,再然后她又
想对策回敬过去。黛二在脑子里你一句我一句激烈争论了半天,
可到了学院大门口,定了定神,又折身走掉了。她这才想起来,
一个月后到公安局领取护照时还要人事处开证明方能取出,现
在闹翻了,到时候人家就是不给开证明,护照你就别想取出来。
黛二小姐心里发堵,头发空,站在学院大门外的街上又疲
倦又伤感,喘了几口气,就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黛二沿着一条被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发蔫的大路走了。午日
的街显得寂然而耀眼,脚下的柏油路变得有点松软。这条街她
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可是忽然之间她对着这熟悉的一切产生一
股奇怪的生疏感。
一个月后,由单位人事处开了证明,黛二取回护照,她知
道国内方面的手续算是彻底完结了。于是,毫不迟疑地返回学
院辞了职。你以为我稀罕你那大学教师的职位呢!人活得总不
能像条狗那样,总还得有一点尊严,出去后就是拾破烂也不回
来了,黛二小姐像许多受了委屈的人在出国前夕一样,默默地
在心里发誓。
回家的一路上,她历数自己几年来全身心投入过的情感的
毁灭,历数自己所看重的事业成绩被别人轻视忽略的种种事端,
眼睛里浸浸的亮亮的。回到家,黛二写了“永别”两个字赫然
贴在书柜的玻璃门上。跟谁别、别什么,她自己也闹不清。反
正那两个字是一种情绪,一种挑战。
但黛二毕竟是黛二,“永别”只贴了一天,就被她悄然取下
来。黛二小姐善于自省,虽然一方面她是个情绪化的人,但却
也很有自持的控制力。她感到自己太投入了,投入得毫无掩饰,
被明白人一眼即可以看穿。于是,她把“永别”换成了“游韧
八荒”贴在书柜上。这样,既掩饰了自己,增添了超然洒脱的
韵味,同时又含有“永别”的情绪。
其实,黛二小姐心里有底,她出国绝对不会过拾破烂的日
子。黛二的那个经济担保人约翰·琼斯原来是黛二父亲的一个
研究中国文学的学生,高大英俊,混浊的灰蓝色眼睛让人看上
去永远脉脉含情,胸脯上密密麻麻长满黑毛。他的中国话说得
不很好,但却增添了一种语词的创造性。比如,他最后一次与
黛教授分手告别时说;但愿我们早日相碰(应该是相逢)。黛教
授去世后,他就专门研究起黛教授的著作来。琼斯来了几次中
国,对黛二小姐颇有情义,一起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时,总是
“无意”地碰她的小腿和膝盖。后来有几次他试图拥抱她,都被
黛二小姐机智地岔开了。
有一次,琼斯要黛二小姐和他跳贴面舞,黛二同意了,那
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夏日夜晚,在约翰·琼斯的宿舍里,他熄
灭了室内的灯,窗外的月光和梧桐树幽幽的清香一起流淌进来,
琼斯高大的个头把瘦小的黛二像拐棍一样揽在怀里,抱在腋下
他那双覆盖面很大的手在黛二小姐瘦削的脊背上来来回回抚
摸,他甚至垂下头轻轻舔噬黛二的耳朵和脖颈,琼斯那有力急
迫的心跳声和他身上的那东西热热地贴在黛二的胸口和腹部,
室内弥漫的温情的格调和他那充满激情的爱抚,几乎使黛二小
姐失去最后的抗拒力量。
乐曲结束,黛二就装着毫无感觉地分开了,尽管她的后背、
腰部、耳朵和脖颈都很敏感,很有感觉。
上一次约翰·琼斯回国时说,他这一生若是能娶黛二小姐
这么一位纤秀柔袭的东方女子为太太,就别无所求了。分别时,
黛二也动了心,眼睛里湿润起来。可一见他那一身浓浓重重的
黑毛毛,黛二又退却了,终于没能拥到他的怀里。黛二深知阻
碍她拥到他怀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黑毛毛,这只是说得出来的
东西,说不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障碍。
这次他请黛二小姐出去,动机很显然。黛二想关了灯也许
就想不起那身黑茸茸的毛了,想不起任何能够成为障碍的东西。
不就是睡在一起,晚上和他做爱吗?做就做吧,天下乌鸦一般
黑,天下男人都一样,不是和这男人做爱就是和那男人做爱,反
正都是做爱。这时候,她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去粗取精、去
旁除杂,只剩下男人身上那个关键的家伙——一枝填满火药的
枪。黛二小姐忽然觉得恐惧,琼斯的枪就在她的脑子里一直转
呀转。于是,几个画面就在黛二小姐的眼前摇晃起来:一只公
鹿在追逐一只疲弱的母鹿,它们翻越栅栏,穿过树林,爬上山
坡,漫过沙滩,终于来到一条淌着涓涓甜水的小溪边,它们喘
息着饮水……她看到一枝香醇的黄花或一株直挺挺的小树,插
在一只空洞的瓶子里……她看到一辆飞驰的汽车像一道危险的
闪电,猛地冲撞进入一间从未打开过门窗的房子,于是,墙壁
坍塌了,窗棂陨落了,轰然倾倒的石灰壁流溢出乳白色的灰
浆……黛二小姐知道,出国肯定是一枝枪在等着她;不出国也
肯定是一枝枪在等她,结婚是一枝枪;不结婚也是一枝枪。她
别无选择。于是,她在脑子里就预先把自己嫁掉了。
当时,黛二小姐的两位女友缪一和麦三都先后与别人同居
和结婚,这无形给了黛二一种压力。她终于感到单身女人之间
的情义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她与缪一、与麦三都
曾经有一段时间好得一星期不见面就想念,都曾经发誓不嫁男
人。特别是黛二小姐与缪一,她们躲在黛二家的阳台上,夏日
的夜晚无比漫长和深情,她们望着神秘而幽蓝的苍穹,诉说彼
此遥远的往昔、梦幻和苦苦寻索的爱情,来自久远时代的声音
漫漫浸透她们的心灵。很多时候,她们为悠长无际的天宇所感
动,为对方的人格力量和忧伤的眼睛所感动,泪水情不自禁漫
漫溢出。夜晚,她们回到房间里,睡在一张大床上,她们的中
间隔着性别,隔着同性之间应有的分寸和距离,保持着应有的
心理空间和私人领域,安安静静睡过去。有时,黛二会忽然感
到一阵彻骨的孤独,她知道同性之间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但黛
二想,无论如何总比一个人睡觉要温暖,毕竟能够感到深入的
心灵交融。
与同性朋友的情感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力量,黛二小姐始终
这样认为。这需要她们彼此互相深刻地欣赏、爱慕、尊重和为
之感动。同时还要有一种非精神化的自然属性的互不排斥甚至
喜爱。她们之间最不稳定和牢靠的东西就是信赖。这种情感可
以发展得相当深刻、忘我,富于自我牺牲,甚至谁也离不开谁,
但同时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一触即溃。稍不小心,转瞬之间就
滑向崩溃的边缘。冥冥中,两个人的情感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
纸,这种情感稍一有所偏差,就会变得无法存在下去。比如欣
赏滑向妒嫉,爱慕走向病态,那么这张薄纸顷刻之间就会碰破;
而两个文化女子之间若没了这张薄纸,那么便什么都不会有,不
会存在。所以,黛二从来都把发展同性之间的情感视为玩火。这
一切的复杂和危险在异性朋友那里并不存在。
缪一、麦三先后与人同居、结婚,黛二更加充分认识到在
物质化的世界里,物质与肉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精神与心灵
的力量是多么脆弱,前者终究是简单,而后者就复杂了。这世
界上过分强调后者的人是最麻烦最倒霉的人。黛二不幸地想,自
己命中注定要属于这最麻烦最倒霉的人了。黛二小姐心里乱乱
的,情感朝着各个可能的方向堆积,说不清的孤寂与惆怅。
出国前黛二小姐的购物热情轰轰烈烈,她平时并不很喜欢
盲目地逛商场,不像许多女人那样并不想买什么也能在商店里
转上两小时。她平时多数情况是直奔“主题”,除了服装,艺术
品、书籍的柜台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