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梅次故事





支部和村委会的干部都来,大家一起合个影。’   不一会儿,村干部都来了。 

陈支书一一介绍,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却突然发现,来的村干部原来 
就是刚才座谈的那几位。朱怀镜便不再同他们攀谈,匆匆合影了事。 

晚饭仍在陈昌云家吃。朱怀镜早没了兴趣,表情仍是随和的。他甚至不想再 
在这里住了,只是原先说得那么死,不好又改了主意。晚上朱怀镜不做安排,只 
想独自呆呆。他猜想他们肯定会让他睡在陈昌云家楼上那间空调房的。果然,陈 
支书说:’ 朱书记,乡里条件有限,您就睡在昌云家,只有他家有空调。’    
朱怀镜说:’ 那是人家主人的卧室,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随便给个房间吧。’ 
  陈昌云玩笑道:’ 朱书记,拜托您给个面子。您住上一晚,我那房间就不一 
样了。您哪天到中央去了,我房间还可以开个纪念馆哩。’   余明吾笑道:’ 
陈昌云会说话。我们朱书记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朱怀镜便问余明吾:’ 明 
吾,你同正东同志呢?’   余明吾道:’ 我同正东同志也在这里住下了。您就 
别管了,村里同志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朱怀镜笑道:’ 我不要求你二位也 
在这里住下来啊。改天别埋怨我,说我害得你们在枣林村喂蚊子。’ 说得大家都 
笑了起来。这时,外面场院里早站了很多村民。一会儿工夫,上面来的干部就让 
这些村民领走了。 

洗完澡,朱怀镜独自在房间休息。赵一普和杨冲过来打招呼,请安的意思。 

他俩就住在隔壁。没多久,又听到敲门声。朱怀镜开了门,见来的是尹正东。 
‘ 朱书记,向您汇报一下思想。’ 尹正东说。 

朱怀镜心中隐隐不快,只请他坐,沉默不语。尹正东说:’ 上次专门去看您, 
时间太晚了。见您也很累,我就没有多说。’   朱怀镜突然想起来了,这尹正 
东就是上次送他十万元钱的那位神秘人物。难怪上次见了就觉得他好面熟!朱怀 
镜心里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蹿。可又不敢太确定,就沉了脸说:’ 正东 
同志,我要说你了。你不应该一个人来看我,要来就同明吾同志一块儿来。不是 
我随便猜测同志们,万一明吾同志知道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他会怎么想?正 
东啊,要注意处理关系啊。我平时哪怕是找同志们谈话,都得是三人以上场合。 

正东,对不起,我话说得太硬了。你哪天去我家里做客,这是私人交道,你 
尽管独自上门。’   尹正东早满脸通红,嘿嘿笑着,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门被 
尹正东轻轻拉上了,朱怀镜在屋里急躁地来回走着。最近上他那里拜访的人越来 
越多,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原来,李龙标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很多人就看 
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猜测,李龙标在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呆不得太久了。这就得有 
人去填补。 

混到一定份上的人都开始打算盘,看自己能否顶上去。自以为最有把握接替 
李龙标的,是几位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想顶李龙标这个位置的人不必拜朱怀镜 
这个码头,那是荆都市委说了算的。但一旦有县委书记上去了,这又为别的人提 
供了机会。余明吾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了,最近风传他会接替李龙标。朱怀 
镜这才明白,也许尹正东想接任县委书记。这真应了高前说的,梅次的官都得花 
钱买。 

又响起了敲门声。朱怀镜很烦躁,黑着脸开了门。见余明吾同尹正东一块儿 
来了,他忙笑道:’ 请进请进。’   余明吾说:’ 我同正东觉得还是应该过来 
看看,不知这里洗澡是否方便。’   ’ 很好,烧了两桶水,洗得很舒服。’ 朱 
怀镜说。 

‘ 不知朱书记有没有兴趣玩玩牌?我同明吾同志陪您。’ 尹正东问。 

不等朱怀镜答话,余明吾说:’ 朱书记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玩玩吧。 

‘   朱怀镜只好答应,说:’ 好吧,去叫小赵过来吧。’ 余明吾开了门, 
叫了两声小赵,赵一普就同杨冲一块儿过来了。余尹两位早做了准备的,带了两 
副新扑克来。’ 三对一?’ 余明吾问。梅次本来是说三打傻的,但这种说法已带 
有政治色彩,官场上识趣的人都忌讳说起。 

朱怀镜说:’ 还是不突出个人英雄,强调一个团队精神吧。升级。’   余 
明吾说:’ 就升级吧。地区对县里?’   朱怀镜说:’ 牌桌上无大小,不分地 
区和县里。我同小赵一家,你们二位一家。输了就钻桌子。’   朱怀镜下基层, 
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多半只和当地党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不然光坐 
着聊天也不是个话。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 
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玩扑克,输了也爽快地钻桌子。下面领导 
就说他不拿架子。 

同下面同志打牌,朱怀镜的手气总是很好的。今天也总是赢,弄得余明吾和 
尹正东老是在桌子底下钻。余明吾身子胖,钻起来很吃力。赵一普就玩笑道:’ 
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到农家做客,还忘不了替人家扫地。’   朱怀镜也 
笑了,说:’ 你二位都钻得我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 
们敬个礼算了,表示虚心向我们学习。’   余明吾不依,说:’ 这是你们手气 
好。你们不要给自己留后路好吗?下一盘肯定是你们钻桌子。’   ’ 技术差就 
是技术差嘛,又不谦虚。’ 朱怀镜笑道。 

尹正东却借题发挥,说:’ 凭朱书记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党和国家领 
导人哩。正像今天陈昌云说的,这间房子今后就是纪念馆了。’   朱怀镜佯作 
愠色,说:’ 纪念什么?纪念我们今天打扑克钻桌子?当领导也凭手气?我朱某 
人当上这么个官,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啊。’   尹 
正东明知朱怀镜并没有真的生气,脸上仍不大好过,忙说:’ 那当然,那当然。 

‘   朱怀镜笑道:’ 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 说罢,将最后四 
张拖拖拉拉甩了下来,一举定乾坤。余、尹二位无可奈何地笑笑,又钻了一回。 

这时,忽听得门口有响动。大家凝神听了,有脚步声轻轻地远去了。杨冲忙 
开门出去看看,没见什么异样。却突然发现脚下有张纸条,捡着一看,就望着朱 
怀镜。 

‘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过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  报告朱书记,陈大礼是个大贪官, 
他不像个党支部书记,私心杂念恨重,每次领导从上面来看望贫困户,他都把领 
导带到他家亲气那里去,让他们落得几百块钱,今天他们又故技从演,变本加厉。 

朱怀镜看罢,一言不发,将纸条揣进了口袋里。他这才知道陈支书大名陈大 
礼。他不准备把这张满是错别字的条子给余明吾和尹正东看,免得彼此尴尬。可 
余明吾和尹正东打牌更加慌了,老是钻桌子。他们私下都有些紧张,都以为那张 
纸条子同自己有关。便总禁不住要瞟一眼朱怀镜的口袋,似乎可以透视出那张条 
子上的文字。 

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说:’ 很晚了,休息吧。’   彼此握手而别。朱怀 
镜又将杨冲叫了回来,交代说:’ 这张条子,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记住啊。’   
 杨冲点头道:’ 朱书记放心,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就是一普问起来,我也不 
说。’   刚才房里人多,门又老是开,室温下不来。朱怀镜想调低温度。找了 
半天,在茶几下面找着了遥控器。竟是崭新的。再看看空调机,也是崭新的。他 
便明白八九成了。这空调一定是昨天晚上县里派人连夜装上的。 

躺在床上,朱怀镜满心无奈。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下乡住两天,一可 
调查研究,二可休息几日。还真忙坏了这些人,一个通宵就可以把什么都弄得天 
衣无缝。记得古时有位官员游了寺庙,写诗说: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 
闲。僧人听了笑道:官人得了半日闲,贫僧知道您要来,为此忙了三日啊。不曾 
想如今领导下来调查研究也成迂腐之举了。 

夜已很深了,蛙唱虫鸣,不绝于耳。这样的乡村夏夜,本应让他沉醉的。可 
他今晚却是心乱如麻。 

第十一章 

朱怀镜不想再在枣林村呆了,也没必要再去马山县城同余明吾、尹正东碰头。 

次日一早,就起程回去了。临行,叫了邵运宏来,交代了几句,要他把好关, 
把枣林村的经验总结好。他的表情其实也算正常,但余明吾和尹正东都感觉到他 
的不高兴。谁也不好解释什么,谁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看上去余明吾和尹正东 
也有些难为情,却只好使劲陪笑,说些工作没有做好之类的客气话。朱怀镜便爽 
朗而笑,说哪里哪里,很不错很不错。 

朱怀镜只能爽朗而笑,不然他的枣林之行就显得荒唐可笑了。他的最后一个 
笑脸也安慰了余、尹二位,让他们觉得面子上还过得去。让大家都过得去,这是 
场面上的游戏规则。朱怀镜当然乐于大家都有面子。在路上,他打了范东阳电话。 

范东阳听说他亲自去了枣林村搞调研,还在那里住了一晚,很是高兴。既然 
范东阳也高兴了,他朱怀镜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在枣林村被人糊弄的那些事, 
他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回到机关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他径直跑到缪明那里去汇报,说尽枣林经验 
的好。这个典型是市委组织部长亲自树起来的,他是不可以讲半个不字的。缪明 
听罢,点头称许:’ 好啊,这个典型好。我们要认真总结他们的经验,在全区进 
一步推广。农村这一块稳了,大局就稳了。’   中午回到梅园,刘芸见了他, 
脸刷地红了。迎上来接了包,替他开了门。一天一夜没有见着小姑娘了,竟也有 
种特别的感觉。刘芸给他泡好茶,问:’ 朱书记您换下来的衣服呢?’   朱怀 
镜有些不好意思,说:’ 在包里,肯定臭烘烘的了。’   刘芸就笑了起来,说 
:’ 脏衣服就是脏衣服,没什么的。’   刘芸对朱怀镜的照顾越来越细致,人 
却越来越害羞,进出总是低着头。见着她,朱怀镜有时也会惶恐,总觉得那钱的 
事应该对她有个交代。现在他隐约知道那钱是谁送的了,更应妥善处理好。不然, 
怕拖出麻烦的。 

下午,朱怀镜反复想了想,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匿名将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 

保存好原始凭证,以备不时之需。万万不可付给廉政账号。他打了刘芸电话 
:’ 小刘,我是朱怀镜。麻烦你个事,打听一下地区残疾人基金会的受捐账号。 
你不要说是谁想知道。’   刘芸听了,一口应承了。过了十几分钟,刘芸来电 
话,报了账号。朱怀镜说:’ 你可以请个假,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吗?好的,我等 
着你。 

‘   从梅园步行到他办公室,需花二十分钟。刘芸却是十几分钟就到了, 
气喘吁吁的。朱怀镜笑道:’ 快坐快坐。不要这么急嘛。’ 说罢就将空调温度调 
低些。 

刘芸却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知朱怀镜找她有什么事。 

朱怀镜说:’ 小刘,我请你帮个忙。你很信任我,我也信任你。还记得那十 
万元钱吗?这钱现在还在我手里,我一直没有想到好办法处理。我现在想好了, 
想请你帮我把钱捐给残疾人基金会,化个名。’   刘芸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 
睁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回身从文件柜里取出那个纸袋,放在刘芸面前, 
说:’ 你点点吧。’ 刘芸说:’ 不要点了。我写张领条吧,回来再把捐款凭证给 
您。’   朱怀镜说别太认真了,刘芸却硬是要写领条。写好领条,刘芸又问: 
‘ 朱书记,写什么化名呢?’   朱怀镜想了想,说:’ 随便,就叫洪鉴吧。’ 
说罢就写了’ 洪鉴’ 二字,放在刘芸手里。又叮嘱道:’ 小刘,此事重大,千万 
保密啊。’   刘芸点头说:’ 我知道的,您放心。’   刘芸走后,朱怀镜就 
有事出去了。直到晚上,他才见到刘芸。刘芸将捐款帐单交给朱怀镜,笑着说: 
‘ 银行工作人员都望着我,不知我是什么人。’   朱怀镜玩笑道:’ 什么人? 

是我在梅次最信任的人。’   刘芸脸又红了,低头说:’ 朱书记,我觉得 
…… 

我觉得您好了不起的。’   朱怀镜笑道:’ 傻孩子,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   ’ 我很敬重您,朱书记,真的。’ 刘芸说。 

朱怀镜仰天而叹,说:’ 小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