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郎(宫廷帝攻,虐)作者:绿隐疏楼
谢子安摇头,笑得惨淡,忽而拉住他的手:“飞卿,你道人生在世,最无奈的是甚么?”
“……生离死别?”
谢子安摇头:“生死并不是最要紧的,若是都死了,倒没人落得伤心。其实最无奈的,莫过于缘浅情深。明知是飞蛾扑火,还是要一往情深,每时每刻都在痛苦煎熬,却不愿将自己救出泥沼,困顿一世,至死方休。”
尧飞卿怔怔,觉得此话不像出自他之口,其中深意,意外的清醒悲凉:“你哥告诉你的?”
“不,是另外一个人。”谢子安转头去看窗外的大雪,耀眼银白,一根枯秃的树枝被积雪压得低垂,垂到极限,卡擦一声,断裂。
浓夜笼罩了整个京城。太傅府中,谢子乔独居一室,和衣在华丽的雕花拔步床上辗转反侧。
周遭静谧得诡异,只有案上的更漏有节奏地零丁作响,偶尔一点火盆中炭火的噼啪声,一丝积雪坠落的簌簌声,或是幽林深处夜鸟的幽鸣,在诡秘的夜里无限放大,充斥他的脑仁,形成一种奇异的回响,长长地盘旋,愈来愈大声,却始终不清晰,像是寒风呼啸之声,又像是人在哽咽,总是似是而非。他仔细地听了会子,忽而就听清楚了,高高低低的呜呜之声,苍凉,古朴,哀婉,凄清,那是一首古老的埙曲,名叫《伤别离》。
他静静地听着,幽绵的乐曲忽而毫无预兆地断了,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心,静得措手不及。他暗暗嘲笑自己累坏了,这府邸离鹤翎寺那样远,埙声怎么可能传过来。只可惜自己被军政要务压得死死,若能偷得一刻闲暇,定是要去鹤翎寺,听那人吹上一曲的。
那人吹埙的时候,水灵的眼眸低垂,淡粉的唇瓣嘟起,清淡的脸上透出几分难得的可爱,黑发如水,白衣如雪,素手如玉,人如仙。
人间绝色,只一眼,终生难忘。
怔怔地想着,谢子乔在床上翻身,忽而就瞧见窗框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月光,静静地看着这边。
谢子乔先惊后喜,挺身坐起:“苏苏?你怎么会来?”
那人不语,双手捧起埙,凑到唇边,轻轻吐气。
依旧是那首《伤别离》,缓慢的,悠长的,悲凉的,像风一样弥散开来。
风雪从窗口涌进,翻搅起那人的发丝衣袂,纷纷扬扬,宛若乘风。
记得那人初入太傅府时,白白净净的一副身子,剔透得不似常人,又是寡然素淡的性子脾气,偏却喜欢蹲在房顶吹埙。府里的女眷们喜欢开他玩笑,说他不像人倒像仙,说不准哪日就乘风归去了。
那时自己还哭,生怕他真的会突然消失。如今长大了,自然明白少时的幼稚无知,只是那人清冽无尘的风骨,一日更甚一日。
谢子乔讪讪笑道:“苏苏,这曲子叫人好生不忍,还是换一首罢。”
那人便停了下来,却不再吹奏,只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将埙递向他,他方要起身去接,那人却倏地松了手,灰色的陶埙直直往地上坠。
呯地一声,四分五裂。
谢子乔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坐起,却发觉窗子是好好地关着的,并不见半个人影,也不闻一丝埙声。窗棂外仍旧是黑漆漆的,隐隐有亮光绰绰,又不十分明快。远远的好似有人在喧嚣,他有些恍惚,一时记不起身在何处,只觉脸上湿漉漉的,伸手去抹了一把,果然满手晶莹,却不知是汗是泪。
怔忡间,房门忽被叩响,有人急急地呼喊:“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鹤翎山失火了,鹤翎山……被人烧起来了!”
仿佛回魂一般,谢子乔起身,将门猛地拉开:“你说甚么?”
那家丁指着远处,惊怖得一脸惨白:“大少爷你看……鹤翎山被人烧起来了!”
谢子乔朝东南的天空望去,惨红一片,如血溅四方,惊涛骇浪。
那家丁如丧考妣,浑身抖个不住:“大少爷,我们的兵马,可全都……”
谢子乔深深吸气,大踏步往院子大门冲,厉声喝道:“备马,去鹤翎寺!”
半山腰已是一片火海,进不去一步,也出不来一分。家丁们徒劳地从河里挑水来救火,奈何杯水车薪,火势冲天,是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得的了。
谢子乔疯了般的同家丁们救火,眼看着鹤翎寺就在眼前,而火势愈发大了,不由将手中木桶一扔,将身上厚厚的风裘浸过水,披在身上就往火里冲。有家丁上来拦阻,被他一脚踹开,任谁也拉他不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火海。
炙热,窒息,刺眼的火光,谢子乔只凭着记忆和直觉,竟径直冲到鹤翎寺前,将烧残的木门踢开,裹紧风裘冲了进去,转过几处火势稍弱的白泥回廊,本想直奔后院睡房,忽而又转了步履,朝着佛堂冲过去。
佛堂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而那个人,却真的跪在里面,面对着金色的和蔼的佛祖,虔诚而卑微。
“苏苏!”谢子乔扑过去,奈何门窗皆燃,又被着火的房梁牢牢挡住,根本进不得,只得在门口嘶喊:“苏苏,快过来!”
安净没有穿惯常的僧袍,一袭黑衣,一如初入太傅府的模样。闻声他回头,看见谢子乔,轻轻地摇头。
谢子乔急得大喊:“苏苏!别傻了,快过来!”
“这火是我放的。”安净突然开口,脸色是空无一物的淡然。
“什么?……”谢子乔被这句话噎得猝不及防,痴痴怔怔,复又喊道:“我管他谁放的,总之你快给我过来!”
“我知道这几年,你借着扩修鹤翎寺的名义,在山中大兴土木,偷偷挖洞练兵。你以为我是真的聋了,听不见兵队操练时的呼喊声么?”
谢子乔慢慢冷了目光,站在火中不动。
“我不能看着你越闹越大,只能一把火烧了你的兵。谢子乔,你要记得,这天下姓朱。”
谢子乔哈地一声,自嘲一笑,冲他吼道:“难道你不知,我这样做是为了谁?”
“安净何德何能,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如今子安已经走了,你也走罢,这官场贪婪险恶,不是个洁净的地界,早些甩脱了倒好。”
“我走可以,只要你陪我!”
安净仍是垂了眉眼,面容恬淡,似笑非笑:“有你这句话,足够了。”
谢子乔正要再开口,后面有家丁赶来,拼了命的要护送他下山。谢子乔被他们拉扯着,拼力挣脱不开,回头再去看佛堂时,恰逢房梁断裂,带着熊熊大火坠落,瞬间掩埋了整个房室。谢子乔几乎是疯了,瞪着眼睛要往里冲,被家丁们死死按着手脚往外扯,渐渐远离佛堂,万念俱灰,撕心裂肺地喊道:“柳苏——!”
火海呼啸,这一声竭尽全力的呼喊被轻易湮灭,仿佛整整十年的一往情深,到头来,不过是一场伤心泪。
作者有话要说:俺是来爆人品更文的……哇呜~(吐血声)
今天大清早起床,早饭午饭没吃,空腹踏遍大半个南京城……刚刚才回到宿舍就紧锣密鼓地洗衣服洗澡,俺已经要浮起来了……今天又去了趟寺里,仍旧被外面一群看相的半仙儿拉扯不休……不过寺庙真是个好地方,站在塔上,视野那叫一个相当开阔,又几乎没有观光客,还看到了一大群和尚诵经……=v=
第二十九章
这日朱虞在卧房写字时,恰巧宫人传来了晚膳。沈青萝自去桌边坐着,也不等他,自顾自地吃。平日他也是这样不顾礼数,朱虞宠着他,也不加叱责怪罪。只是今日偏却赶上朱虞心情不佳,登头便喝:“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沈青萝见他脸色难看,便识趣地停手,默默坐着。朱虞起身去坐在上首,拿起象牙筷子又摔在桌上:“叫尧飞卿过来用膳!”
小太监看一眼沈青萝,有些犹疑,却被朱虞一脚踹上:“快滚去叫!”
小太监逃命似的飞奔而出。满屋子人大气不敢出一口,集体静默屏息,空气都冻僵了般,万分难耐。
捱了半晌,朱红雕花木门终是一声轻响,厚厚的富贵牡丹缎子门帘卷进来,一抹黑影带进一丝寒风,脸色却比寒风还冷上三分:“参见圣上。”
朱虞看都不看他,拿起筷子给沈青萝夹菜,又叫宫人将暖炉移近了些,这才发觉尧飞卿仍站在门口,便呵斥道:“你站在那里摆着一张死人脸,是给谁看的呢?坐下。”
尧飞卿打量一下,饭桌边只设了三个座位,除却朱虞沈青萝两人的,只有一张黄花梨花纹圆凳,放在离饭菜最远的角落。尧飞卿便知这是有人存心找茬奚落他,也不多言,走过去落座。
朱虞很是殷勤地给沈青萝夹菜,两人吃得和和美美,尧飞卿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又不能离席,渐渐感到背后自门外渗进来的凉意,下意识地在桌下搓搓双手。
却不料朱虞竟察觉到了,冷冷笑道:“朕还以为你不会怕冷。”
尧飞卿不解其意,差异地抬头看他。朱虞挑眉,晃着手中酒盏:“不然,怎么将朕赐的手炉拒绝了呢。”
尧飞卿总算明白个中缘由,闷闷的也不做声,朱虞没趣,也就不再管他。
终是等到朱虞放了筷子,尧飞卿急急起身告辞。朱虞瞥他一眼,道:“吃过白饭就想走人?等着,待会子还有用处。”
随后朱虞与沈青萝满园子散步消食,叫了尧飞卿跟在后边伺候。尧飞卿隔了十步远,在后边看着他俩卿卿我我,心里生生地腻味反胃,时时偏头去望月。走到一处耳房,朱虞忽而打横抱了沈青萝进去,尧飞卿心知肚明在门口止步,朱虞却回身道:“这样,你如今是废人一个,也不能留在这里吃白饭。这样罢,你不是会画画儿么?不如将朕和沈美人的亲热模样画下来,也好珍藏。”
尧飞卿先惊后怒,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一横,暗暗地掐着手心,也就跟着进了去。
床第之欢,鱼水之乐,本是极私密的事情,沈青萝敢怒不敢言,怒瞪一眼尧飞卿。朱虞一向对尧飞卿粗暴无礼,今夜对待他人,却是分外温柔。尧飞卿一向对这档子事极为反感,实在看不下去,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朱虞那边兴起,也顾不上这边的失职,一晌贪欢后,披衣坐起,向尧飞卿索要画作。
尧飞卿漠然道:“圣上要微臣作画,可微臣的手受了伤,要如何下笔才好?”
朱虞一时无法理解,诧异道:“你这手不是好好的?”
尧飞卿不语,只抬起手,霍地抽出短刀,从容刺进自己的右手手背。
噗呲。
短刀穿透手掌,钉进桌面。
床上沈青萝已然不受控制地惊叫起来,朱虞几乎是从床上跳下,飞身去拔起他刀,乒乓一声,打落很远,又冲着尧飞卿吼道:“伤了筋骨,这手可就废了!”
“失了武功,微臣已然是废人一个,何必在意区区一只手。”尧飞卿看着血汩汩而出,心里说不上是何感觉,只是看着那血水滴落成河,莫名地就念着,这赤流何时才能干涸。
朱虞见他怔怔然不知作何思量,伸手将他伤手捧住,掏出帕子小心捂着,急急地宣太医。尧飞卿却猛然抽手回去,朱虞还未来得及去拽回,门已被人倏忽推开。
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一名带刀侍卫,说是带来京城急报。朱虞颔首,那侍卫匆匆道:“谢子乔一万军士折损殆尽,人也已逃离京城。谢太傅命人传来密报,请圣上速速回京主持大事!”
“折损殆尽?”
“折损殆尽?”
话音一落,朱、尧二人同时开口。朱虞一怔,尧飞卿却暗暗一惊,事情果然如谢子安所料,不日之内竟真个天翻地覆,来不及多想,他咄咄问道:“谢子安知道么?”
“这个,属下们没有告知谢将军。”
“他人呢?”
“先帝接到京城消息,重新杀回,谢将军已出城迎战,留话请圣上先走!”
尧飞卿转首对朱虞道:“请圣上速回京,火速调兵支援扬州城。”
朱虞拉住他手,略略思忖,旋即道:“好,我们回去。”
却不料尧飞卿挣脱他手,倏忽跪地:“微臣恳请圣上准许,留微臣与谢将军同战。”
朱虞惊诧:“你武功全废,留下何用?”
“微臣愿与谢将军同战,死生不计。”尧飞卿说着俯首,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
“死生不计?”朱虞垂眼看着他,慢慢地冷笑,“先前朕让你死,你说你不能死。怎么这会子又死生不计了?”
尧飞卿额心抵着冰凉的地板,从容道:“大局为重,请圣上速回京。”
朱虞嗤笑一声,单膝点地,几乎是拖着他直起身子,与他四目相对:“你这样做,是为了谁?”
尧飞卿没想到他会这样发问,一时无语,沉默半晌,刚要开口,朱虞却拿手指抵住他唇瓣:“不必说了。朕留你下来。”
尧飞卿垂首谢恩,朱虞撕下一角龙袍,细细地给他包扎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