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卧新春白袷衣 作者:熙河(晋江非v高积分13.01.31完结,民国)
先前他在醉酒那日低低唤的那一声“哥”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入心中,如种子一般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巨大的植物。
如果他不是他的话,难道……
“你怎么了?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明顾夕颜勉强笑了笑,张口,声音却极干涩:“我没事。”
“明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可能没事呢?”明清远拉过她的手,极温和的声音,像蓝田温玉,像冬日暖阳,“夕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没有,只是……”明顾夕颜忍住彻骨的寒意,勉强笑道,“只是这豆汁……”
“要喝豆汁,需要佐以咸菜丝和焦圈,三样不能少一样,便可得味在酸咸之外,闻之虽臭,其妙处却是食者自知,可谓精妙绝伦。”明清远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俊美风流。也对,背光的罂粟为何不能冒充翩翩君子兰?他说,“夕颜,你第一次喝豆汁的时
候,难以下咽,捏着鼻子喝两次,还说这这味道令人毕生难忘。后来你被我拉去一连喝了半个月的豆汁,居然喝上了瘾。”
明顾夕颜颤声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把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左边胸口上,心脏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低声道,“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的时候,也忍受不了这怪味,后来喝习惯后才喝出门道,已经七年没回过北平,豆汁的味道闻来倒不习惯了。”
温热的气息触到冰凉的脸颊,如春风过处,冰雪尽融,明顾夕颜只觉心头被太阳烘得火热,不禁打了他一拳:“你真是吓死我了,其实,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么多的……”
“不说这么多的话怕你想歪嘛。”明清远一把握住她的手,“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又不是君子,你奈我何?”口上说着笑,想起方才那一瞬的惊慌恐惧,真是心有余悸。
“好好好,无怪孔老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放心好了,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嘛,要以至奉召归主呢……”明清远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拥着她,听着她的心跳,也听着自己的心跳。
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本来是不一致的的,听来很是杂乱,但是慢慢的,心跳的声音变得一致了,像是只有一颗心在胸腔收缩,舒张,再收缩,再舒张。
明顾夕颜终于放下了悬在心上的大石,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白玉兰花香清幽,她忽然觉得眼角湿润,有一滴泪流了下来,然后是两滴,三滴……
雕花窗子外,幽蓝色的天空很好看,北面有颗很亮的星星,清冷的光泽仿佛一点泪光。
☆、第二十章 如丝如线正牵恨
出了小吃店,入了夜的城隍庙更热闹了。
一阵咚呛乱响,有人敲锣打鼓,一个个脸上涂了油彩穿了简陋小兵小卒服装的小孩子们举着旗子跑上场了。其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扮做老生,捋着须儿踱到圈心,开口便是清亮的唱段:“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我取过了巫峡。斩关夺寨功劳大,军师爷不信在功劳簿上查一查。亦非是某黄忠夸大话。铁胎宝弓手中拿,满满搭上珠红扣,帐下儿郎个个夸。二次里忙用这两膀的力,人有精神力又佳。三次开弓秋月样,再与师爷把话答。”
建安廿年,曹操派大将夏侯渊、张郃等驻兵定军山和天荡山各隘口。向来喜欢强占旁人地盘的刘备怎会放过这一良机?趁曹操立足未定,他立即率将进兵汉中。
只听那小孩子又唱道:“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有犒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要成功劳。”
这一段快板唱得虽快,但板眼吐字仍交代得干净利落,无半点模糊拖沓。一板一眼,倒有几分谭鑫培的架势。
观众们都在叫好。人群中,明清远想,蜀汉和共Fei倒是像,虽不济,洗脑却是极行,男女老少无不死忠于该政权,这一点国民党自是差远了。
轮到武戏时,那小孩子就更加卖力,同另一名扮作夏侯渊的小孩子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两边小兵小卒摇旗呐喊,扮作黄忠的小孩子连翻几个跟头,谁知落地时竟是一声惊呼:“哎呀!”
喝彩声陡然止住了。
这个扮黄忠的孩子竟失手了,摔倒在地,又吃了扮作夏侯渊的孩子一记。
呵,这是唱哪出?从来都是黄忠腰斩夏侯渊,什么时候黄忠被夏侯渊打了?人群中开始阴阳怪气地取笑:“什么下三烂的玩意?也来这里丢人现眼?”
都是初见场面的孩子,被吓得四散而逃。有的逃不脱的,便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那个扮作黄忠的小孩子最可怜,躺在地上不住抽搐,嘴角冒出一丝血,也不知生死如何。
原本在敲锣的师傅陪笑道:“都是些小孩儿家嘛,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见那敲锣的师傅端着锣来讨钱,又有人冷言相讥:“翻个跟头也跌跤,回去再练个三年五载吧!”
哄笑一阵,人皆散了。
“走吧。”明清远拉了明顾夕颜。
》 “不同情他们吗?”
“同情?”一幅惊讶的表情,“为什么?”
“小小年纪就出来跑江湖,不可怜吗?”
“人的可怜是来自比较。”明清远望了躺在地上的小孩子一眼,心念一动,上前给了那师傅一张法币,“表演很精彩,记得带孩子去看医生。”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那师傅鞠躬哈腰。
明顾夕颜暗自擦掉手心的汗,还真是多心了,他又怎会没心没肺?至于那一句“哥”,也许真是一个误会。
这会儿一名摊贩扯开嗓子朝明清远大声吆喝道:“少爷啊,您过来看看,这可是开过光的送子菩萨呀!货真价实,保准您太太生个大胖小子!”
摊主这一吆喝,羞得明顾夕颜恨不得面前有个地洞好让她钻下去,她使劲拉住明清远:“别去那里,我要回家了!”
看着她羞得满面通红,明清远倒是笑,拉着她几步一跨,已经来到地摊前。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可是我喜欢女儿,这送子菩萨行吗?”
摊主笑呵呵道:“这位少爷您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可都是开过光的,想生儿子绝不会生女儿,想生女儿绝不会生儿子。”
明清远扫了眼地摊上所有的菩萨瓷像,个个都憨态可掬,笑得跟媒婆似的,明清远笑问他:“多少钱一个?我要请一尊回家。”
明顾夕颜一听,更是羞得双颊发烫,直把明清远往外面拉。
明清远故作好奇:“你拉我做什么?”
明顾夕颜瞪他一眼:“你还问!”
“好好好,回家了,回家了。”走到人烟稀疏,明清远俯身凑近她耳边撒娇道,“怎么办,我还是想买一个回家供着。”
“你……你怎么这样!我……”
明清远见状赶忙投降:“好好好,我错了,不买就是,我们回家,回家自己生。”
明顾夕颜瞪他一眼,转身就跑。
望着她的背影,他的眼里是不假掩饰的怨毒。今天又去看过大哥了,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长期的昏睡使他现在几乎已没了什么抵抗力,一场小小的感冒也许就能夺去他的生命。
终于……还是留不住了吗?
怕脏似的,明清远抬手擦自己的唇,再去掸方才她靠过的每一寸地方。
月色清冷,照得地上若有银波荡漾。波心荡,冷月无声,又何必去怨那一轮月?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太过清冷的月色,终还是会令人从心底生出思念和悲哀,想逃,可这清辉满地,又怎么避开?
而月下的人
,纵机关算尽,也只是棋子,月光织成了天罗地网,网住每一个人。
翌日清晨吃早餐的时候,明顾夕颜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随手拿了今天早晨新送来的《申报》来看,然而刚刚一打开报纸,那头版头条的大字便直刺到眼睛里——昨日被捕汉奸抵沪,共Fei意欲分裂中国?
下面是一张黑白的相片,虽说是在狱中所拍,黑糊糊的看不清切,可是被绑在老虎凳上的程雪怎会不认得?明清远的背影又怎会不认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努力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下来,可是拿着报纸的手还是禁不住的抖。
报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如排蚁,如列兵。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原来这上面说中Gong与日本人联系,想要借日本人之手灭了国民政府,程雪就是中Gong派出去谈判的人。
中Gong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一阵心惊,她分明记起来,在那个沉寂的黑夜,醉酒的他曾经问她关于程雪的事情,还同她说:“我嫉妒的不得了,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我心里就酸得很。”
叛国之罪可是死罪,难道他竟想随意寻个借口置程雪于死地?
谁知道怒极的他会做出什么事?
明顾夕颜起身,同老易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才到监狱入口,明顾夕颜就不禁捂住鼻子,但想到程雪就在里面,连忙快步跟着。
狱官在前面引路,进了牢房,血腥味就更重了。
程雪一个人躺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整个人血肉模糊。
不就是同他见了两次面吗?明清远怎么就下这么狠的手?
他的霸道,他的猜忌,他的反复无常,甚至是他的笑……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害怕。
明顾夕颜见了浑身都是血的程雪,眼眶不由地湿了,她走上前去,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程雪的手背,这样的烫,也许是伤口感染发炎了。
“程雪,程雪,程雪……”
唤到后来,已带了哭腔,可是他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动静,想来必是撑不过刑罚,昏了过去。
平静下来,明顾夕颜理了理鬓角站起来:“老易,带程雪出去。”
“夫人,这可是要犯,少帅还特地吩咐我们要小心看管,您这是要做什么?”狱官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挡住老易。
“哦,是这样的,明少帅突然改变了主意。”见了狱官将信将疑的神情,她在心底拼命要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怎么?你还不信我吗
?我后面的老易可是易副官的父亲,清远特地要我带他来。”
狱官想了想,倒也有理——谁不知道明少帅对妻子的疼爱?便是所有提到明清远的报纸杂志,或有意,或无意,都会写出来。
更何况,这时候她的语气真的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太阳升起又落下,风往南刮又向北转,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又将水仍归还至江河。
这样的平淡,加上又是一幅理所当然的表情。
狱官让了路。
明顾夕颜同老易扶起程雪,这才发现程雪两条腿的膝关节全都脱臼了。
好狠!
老易猜到明顾夕颜的想法,蹲□背起程雪便往外走。
明顾夕颜从手袋里拿了钱给狱官后追上老易:“多谢易叔!”
“少奶奶,说多少遍了,唤我老易就行。”马上就能出去了,老易加快了脚步,“毕竟我也是看着少帅长大的,总不希望他手上沾那么多血……”
老易将程雪背到车上,为防着牵动伤口,车开得极慢。
离电影院还有老远,明顾夕颜就看到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海报,主角们都有那样美丽的面容。下面写着极大的楷书:电影皇后胡蝶,当红小生龚稼农倾力合演,吴村导演,刘呐鸥编剧,空前文艺巨制——《永远的微笑》。
永远的微笑,真是个好名,不知演惯了名门淑媛的胡蝶这次是不是又要演哪家的千金?
人生也如戏吧。
只是电影比人生要好得多了,没有茫茫然不知何所起的烦恼,一切只余了最精华的,细细看来,多美满呀。
灯暗了,观众席也静下来。大红的幔幕扯起,银幕上尽是帝王将相才人佳子,快意恩仇,情情爱爱,你方唱罢我登场,都被电影院流水似的灯光染得异常瑰丽,哪里还有半分人世的色彩?
人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纵是那些为人称道的爱情故事,到后来司马相如还不是要纳小妾?到后来侯方域还不是降了清庭?
真是可叹。
明顾夕颜刚想转过头来看看程雪的情况如何,然而余光似乎瞥到什么,就再也回不来了——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停在电影院门口,下来了一名穿着一身黑色笔挺西装的男子,他极绅士地打开车门站在一旁,车里一名穿红色洋装的女子笑盈盈地下了车,挽上男子的手臂。
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她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