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卧新春白袷衣 作者:熙河(晋江非v高积分13.01.31完结,民国)
听到这个声音,明清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那扇门。
媚眼妖精终于走了进来。
最先看到的,果然是她的眼,这是双极动人的眼,眼波流转间便能令人犯罪。
只可惜,这双眼太过天真,不似饱经沧桑的样子。
然后看到的是她的手,她的臂,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像是一块精心塑磨而成的羊脂美玉,这是双会杀人的手。
明清远眼中的笑意愈深。
唯独不见她的面,因为她以一柄天鹅绒的羽扇掩住了脸。
“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明清远拿餐巾擦擦嘴角站起来,径直朝媚眼妖精走去。
走到门口,明清远向满座的人回头勾唇一笑:“失陪了。”
说着,就揽着媚眼妖精的腰下了楼,间或有暧昧至极的笑声传来。
这是一抹明艳的笑,明艳,就仿佛春天的秦淮河边盛开的三千桃花,落花随水,□无边,又有枝头灼灼如烈火,映着河水盈盈,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刹那间,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张大了一张嘴半天也难以合拢。
楼下雪佛莱的引擎声引得他们回过神来,往下望去,雪佛莱已远了。
“毕竟还是太嫩了啊。”有人摇着头。
“七点的饭局拖到十点才来,这小子若得了势,倒得一定比袁世凯还快。”又有人狞笑道,“现在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只有一人在小声嘀咕:“这媚眼妖精的声音眼神同平时不太像啊,莫非……”
“真正的媚眼妖精呢?”明清远一面驾驶,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孔大小姐,我知道是你。”
“果然瞒不了仲玉哥哥。”孔令仪懊恼地撤下方才一直遮住脸的羽扇,露出鼻若雕刻唇如啖血,“我同她说是你,她就让我来了。”
“颇有父风啊!”明清远笑眼睨她,“一点脑子都没有,就不怕被人毛手毛脚?”
“什么颇有父风?我父亲可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聪明绝顶。”孔令仪没好气地啐一口,“小心我告诉小姨父你在背地里说实业部长、财政部长、行政院长 、中央银行总裁和中国银行总裁的坏话!”
“孔大小姐说出的话自然是不会收回的吧?”明清远笑吟吟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孔令仪,“是你自己说你不具
父风,又说孔部长温文尔雅聪明绝顶,所以……”
“仲玉哥哥,你一天不这样心里不舒服是不是?”孔令仪被气得“嗷嗷”叫着,全没了平素贵族小姐的样子。
“你不是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的吗?怎么会来南京?”
“我今天下午才到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挤出两个字来,“逃婚。”
“逃婚?”明清远一挑剑眉,“他是陆军一级上将,又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的学生,绝对算得上是你小姨父的心腹爱将。”
前些时候他虽在前线,这些事却也有所耳闻。孔大小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一,蒋夫人在国民革命军的军官中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选中了胡宗南。蒋夫人同孔夫人一说,孔夫人也觉得胡宗南年轻有为,旋即应允。
“我廿一,他倒三十了!”孔令仪小嘴一扁,“胡宗南不过一介武夫,我可不想就这样牺牲自己的青春。”
“真是新时代的女性。”明清远为她鼓掌,“然后呢?你打算去哪里?总统府?”
“去总统府不是自投罗网吗?仲玉哥哥,我知道你在南京有宅子,不如我便住你那里吧!”孔令仪从手包里取了一个小盒,旋开盒盖后以无名指挑了抹在脸上。
明清远看了盒身上的花纹便知这是兰蔻,去年二月诞生在法国,因其独特的魅力让它即便在战争年代也能风靡全球。
孔令仪笑嘻嘻地说:“仲玉哥哥,其实我还是很容易伺候的,每天早餐一碗燕窝汤加上各种专门从香港空运来的点心就行了,午餐和晚餐,嗯,就六菜二汤吧。我化妆用的香水、脂粉、唇膏一律法国货,衣服一天一换,洗澡粉用英国的……”
她说得兴起,忽然“砰”地一声,雪佛莱的前玻璃以一点为中心,放射状地碎了开。
幸亏是防弹玻璃,可以当得起零点四五英寸口径的手枪近距离的射击,否则就算没射击中,玻璃四溅,也会受伤。
就在此时,前方二十米处,一个黑影飞快地躲入民巷。
“仲玉哥哥,你打算怎么办?”孔令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甜美的笑,“莫非是用车子在那人身上辗过去?”
“看来就像一场交通事故,司机不顾而去。”明清远勾起唇角,有些残酷的意味。
车子驶得近了,孔令仪愈发兴奋:“竟是个女人。”
是呵,一个女人,当他看到不远处黑影一闪的时候便知是她。
既然上次见面时她装作出车祸的样子,那么,他为何不成全她?
车头灯的两道光直射在逃窜的女子身上,雪佛莱距离女子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女子几是本能,倒地向外翻滚出去。几公分的距离,车子在她身旁擦过!
“仲玉哥哥,我和你赌十块法币,你撞不到她。”
“你父亲主管整个政府的财务,你怎么才出十块法币?”明清远急转车头,车头灯白惨惨的光又射向了那名女子。
女子急忙向旁滚去,明清远转着方向盘,车胎和地面的摩擦发出极难听的吱吱声。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无边的夜色里,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像是传说中的貔貅一样,怒吼着向对方疾冲了过去。
“知道你会赢,所以少押一点喽。”孔令仪语笑晏晏。
“那到未必。”车子离女子只余半尺的时候,陡地转了弯。
女子望着雪佛莱,有些不解。
明清远摇下车窗,外面的女子还穿着蓝色的学生制服,弯弯柳叶眉,盈盈春水目。明清远苦笑道:“怎么会是这么个傻丫头?”
怎么会是这么个傻丫头?只一句,带着极远又极近的飘渺,便注定了此生的劫。
他一直都叫她“傻丫头”,从相遇之初到被迫分离,或玩味,或气恼,或戏谑,或认真。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的西元二零零八年,海协会会长陈云林与海基会董事长江丙坤在台北签署了《海峡两岸空运协议》后,她以耄耋之龄去台湾寻他。
她在忠孝东路看见在咖啡馆躲雨的年轻男子亲昵地为少女拭去发上雨珠,笑吟吟一句“傻丫头”,突然之间,淡灰色的雨铺天盖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想起旧欢如梦,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国立中央大学抗议国民政府绥靖政策,陆军少将不顾民愤出动军警强行镇压。”
各大报纸都登上了明清远镇压学生游行的事,并配上被捕学生的照片写得绘生绘色,如临现场。
《中央日报》毕竟隶属于政府,写得还算客气,而一向对国民党持支持态度《大公报》此时则改了性,拿此举与北洋军阀段祺瑞镇压学生运动划等,至于《申报》云云,言论更是尖锐,直指明清远是满清遗少,此举是为了控制思想复辟满清,当真丧心病狂。
“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能有点创意么?”明清远见了报纸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眉眼都带着笑意。
易副官刚从医院回来就遇上这事,他知道明清远向来阴晴不定,于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少帅的意思是?”
“吩咐下去,被捕的学生不要打不要骂,好吃好喝伺候着,派几个漂亮的能说的女人去动之以情晓
之以理,等开导好了再放出来。”明清远撂下报纸,“再把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请来,用刀请用枪请都行,人来了以后记得去通知一下各大报社。”
易副官虽不知道明清远打的什么主意,却仍是老实照办,不敢遗漏一样。
过了不到两小时,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张乃燕就已经赶来司令部与明清远协商有关学生抗议游行等系列事宜。
谈了许久的善后事宜,明清远忽然问他:“张老是西元一九零九年入的同盟会?”
“是啊,一恍神都快三十年了。”
“现在张老已经是建设委员会副委员长了,又当着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可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明清远抬手摸摸眉毛,就有种风情万种的意味,“明某出生和张老入党倒是同一年,张老已是老党员了,我相信张老应该比我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失职的话,会怎么样。”
张乃燕盯着明清远看了许久:“我若不辞呢?”
“啪”地一声,明清远把一个档案袋掷到张乃燕面前:“你不得不辞。”
张乃燕存着疑心打开档案袋,一见里面的东西立刻变了颜色。他长叹一声,方才颓然道:“我以后就隐居上海,画画山水吧。”
“张老好心态,相信您的画一定会有古拙浑朴之致。”明清远笑弯了眼睛,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至于您的职务,请您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接替的。”
若他真似孩童般天真无邪倒好,偏偏……张乃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司令部外面早伏了大量记者,待到明清远搀扶着张乃燕走出军部之际,镁光灯闪成一片。
张乃燕深深一鞠躬:“张某愧对群众,已决心辞职。”
第二日,各大报纸皆转了风向,说学生无法无天,少帅镇压有理。
可是校长下台了,媒体转向了,学生们的抗议游行仍没有消停的势头,整日拉了条幅在军部周围的几条街转。
无外乎“惩办华北任意摧残学生运动之官吏”、“开放言论”、“反对华北自治”和“释放被捕同学”这几句话,口号却变了,说政府一日不抗日,他们的游行示威就一日不会停止。
“少帅,这势头愈来愈大,今日已经有人罢市罢工……要不要再逮捕一批带头闹事的学生?”
如今的局势岂是一两场学生运动就可以扭转的?
明清远略带嘲讽的撇撇嘴角:“他们就这么几招?我从十岁起就看到他们用这招。”
“先前逮捕的那些学生里有一个怎么劝说也没用。”易副官踌躇
了一下,终还是说了,“他现在有的已经开始绝食抗议,还说要同少帅谈。”
“不吃就让他饿着,饿晕了就打两针。”明清远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那人长得挺瘦弱的,我怕他死在这里不好交待……”
明清远原本含着笑意的双眸里骤然射出冷冷的寒光:“弄份他的资料过来,我到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程雪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面前的年轻男子穿着深色卡其布军服,棱角分明的脸比时下当红的电影明星还要俊上几分。
里面关着的人果真极瘦弱,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军用皮靴在地上轻轻地点了点,明清远的脸上荡漾着猜不透的笑意:“你是程雪?程门立雪,真是好名。”
“是,我是。”程雪看到他军服肩上的金星,已知他是司令部甚至是蒋介石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人,不由地露出一记虚弱的笑。
“说吧,你绝食数天,是想同我谈什么?”
他便是明清远?程雪心中一凛,随即朗声说道:“我们望着政府立即联共抗日。英国老牌政治家迪斯雷利首相说过,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国共两党握手言和,一同驱除日寇。”
“那么贵党怎么不去抗日,非要我们去打第一枪呢?莫非是指望我们在正面战场伤亡惨重,好让贵党成功地反围剿甚至是成功地夺权?”明清远颜色淡淡,好似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程先生,我说的对么?”
“你知我是共Chan党?”
“除了你们,还有谁去鼓吹学生运动?”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都是些不谙轻重的学生,煽个风就是燎原之火。”
“没错,我是共Chan党员。”程雪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可是我们追求的决不似你们的Zhuan制和腐败,现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们居然还想着政治斗争!”
“那么贵党在追求什么?”明清远的笑容带着一丝嘲弄。
程雪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我们在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
“恕我直言,贵党想建立的,其实是党天下或者说是家天下吧?不论如何,都是贵党一家说了算,民众没有干预能力,便缺乏最基本的监督。如果贵党的政策出现了偏差和失误,恐怕贻害的,会是整整一代人。”明清远冷笑,“此外,贵党在苏区进行的阶级斗未免也太过天真,政府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调和各阶级由于政治经济的不平衡所产生的矛盾,可是贵党直接去打倒资本主义和地主阶级,于他们未免不公。”
程雪很是激动:“明少帅,你是站在敌对的位置来看我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你说我们苏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