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阿细之恋






  “这是你的工作。”小李子收拾文件夹子,“一个好记者发掘新闻,原应千方百计,有什么丢脸?施,你那种态度,只好在家当大小姐。”

  “我不干了,我回大学去。”

  小李子看看我讪笑,“你总有毕业的一天,你总不能老死在大学里吧?施,别逃避现实,来,我陪你走。”他把照相机抛给我。

  我接住。“这是莱加,我不惯用。”

  “小姐,别撒娇了,开步走,一、二、三!”

  车子开到石澳,一列洋房。小李子在其中一幢停下来。

  我说:“钱赚得不少哩。噢小李子,这社会是不公平的,大学毕业生捱看做一份低微的工作,而这种人却其乐融融地做南面王。”

  “够了,”小李子笑,“大学毕业生一毛子一打,超级明星好久也找不到一个。”

  “只不过是有些猪猡特别幸运。”我叹口气,下车。

  我走到洋房面前,脚才跨过花圃,两只大狼狗便施施然走出来睛看我。

  我说:“狗儿,别发狠,我也肖狗,来,让我们看看主人在不在。”

  狗儿都喜欢我。我发狠地敲门,它们只是蹲在那里看。敲半晌,没人应。住这样的房子,佣人总有个吧?才要踢门,举起脚,门打开了。

  一个剪平顶头的小子前来开门。他看看我举起的脚,看看我。“找谁?”他问。

  “郭建华。”我说。

  他上下打量我,“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要是在也不算大明星,我知道他是出了名喜欢摆架子的。”我不在乎地。

  “你是什么地方找他?”他问。

  “城市杂志。”我说:“你告诉他城市杂志要访问他──”我起疑,“你是谁?”

  “我是这里管家。”他说:“你呢?你姓什么?”

  “管家?你没穿制服。”

  “主人不在,省得穿,”他抹抹鼻子,“喂,你叫什么?”

  “我姓施,朋友叫我阿施。”我说:“这个郭建华到底几时回来?看,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他要是对访问者没兴趣,那就拉倒。”

  “啧啧啧。”他看着我,手叠手,摇头,“我的天,好大的派头,好大的脾气。”

  “郭连华到底几时回来?”我再问。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

  “你叫什么?”我问。

  “小张。”他随口答。

  “小张?”我瞪看他。

  “是,如果你有时间,访问我也一样.郭建华的生活起居习惯,我全知道。”他微笑。

  “好是好。”我说:“多谢你合作,但是我得拍照,找不到他人,”我扬扬相机,“我交不了差。”

  “那没关系,迟下再拍照。”他说:“先访问我。”

  “OK。”我说:“明天有空吗?明天我再来,希望他会在。”

  小张摇头,“没希望,他不会回来。”

  “他在哪儿?”我压低嗓子,“在小妞家?”

  小张笑,雪白的牙齿,“也许是。”

  “咱们明天见,下午两点,你等我。”

  “一言为定。”

  我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都是他家四周围的风景。

  “多谢,再见。”我向小张摆摆手。

  “再见。”

  我弃出去,等事于口合。

  小李子问:“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本人没有?”

  召见到。”我说:“你以为真命天子这么容易见得到?我只见到他的管家,这人傻呼呼的说了很多话,倒是一个老好人。我们明天再来。”

  “我们?你的意思是,明天你自己再来。”小李子笑。

  “不要脸。”我说:“改天你别有事求我。”

  小李子笑。

  我一夜不得好睡,整夜做梦看到郭建华,脸上包一块白布,面目模糊,不肯接受我的采访。

  白天醒了,我回社里把照片冲印出来。稍迟叫车子赶往石澳。

  那傻蛋小张来开门,破粗布裤,光着膀子,一头一脑的汗,双手是泥。他是一个壮健精神的家伙。

  “嗨,你来了。”他说。

  “是,郭建华呢?”

  “告诉你他不会在。我在整理花圃,要不要来看看?”

  “好。”我跟去。

  “看这些洋水仙。”他骄傲地。

  “哗。”我说。

  地蹲下来,这里弄弄,那里动动,一副专家相。

  “郭建华喜欢花?”我问:“他叫你种的?”

  “嗯。”

  “你是管家兼园丁?”我笑,“还兼什么?”

  “洗刷泳池,”他笑,“开车,打扫地方,有时还煮菜招待客人。”

  “啊!原来郭这么倚赖你,他自己做什么?”

  小张耸耸肩,“拍戏。”

  “他是个好演员?”我问。

  “大概是。”小张看着我,擦一擦鼻子,“阿施!你大概不是本地人?”

  “谁说不是?”我反问。

  “你拿什么护照?”

  “英国护照。”我说。

  “自英国回来多久?”他问。

  “七个月。”

  “在城市杂志服务多久?”

  “五个月。”

  “所以,充其量你是个游客。”

  “为什么?”我不服气,“为什么?”

  “你连郭建华都不认识。”他说。

  “我见到他自然会认识他,”我说:“一个明星当然有明星的样子,不是说着玩的。”

  “啊,”小张笑,拍掉手上的泥,“到屋子里来坐,别老晒着。”

  “谢谢你。”我跟他走。

  “你多少岁了?”

  “廿一岁。为什么?”

  “我简直不能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天真的人。”他笑。

  我说:“别取笑我,我知道我是迟钝一点,但是不久将来,我也会受环境污染,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聪明人,然后再变成大智若愚的险恶人。”

  他吐吐舌头,“了不起。”

  “小张,别瞧不起我。”我笑。

  一进客厅,我眼睛一亮,布置得真是雅朴,一套美国殖民地时期的桃木家具,水晶与银子的装饰,舒服大方名贵。我在灰色的沙发里一躺,叹息一声。

  “喝什么?”他问。

  “矿泉水。”我说:“加冰,加一片柠檬。”

  “真会享受。”他进去了。

  我拿起相机,麡滞珮钟拍照。

  小张拿着矿泉水与啤酒出来。“嗳嗳,你别拍照,这里不准拍照。”

  我拿起水杯喝一口。“你别这么赤胆忠心的好不好?肉麻死了。”我看看水杯,“哗,这杯子都是水晶雕花的。”

  小张凝视我,忽然笑了,“你简直是个小泼皮,念的是什么科?新闻系?”

  “有什么用?做明星才好呢!看,住这么豪华的房子,泡那么多的妞,就凭这么个混混。”我摆摆手。

  “你为什庆叫郭建华‘混混’?”小张不服气。

  “他不是吗?”我反问:“连访问都不肯接受,那么多人爱戴他,要看有关他的报导,他却对群众不负责任,有什么用?不是好汉。”

  小张沉思。

  “喂,你想什么?”我问。

  “你说的话。”他说。

  我说:“你快把他揪出来吧!”

  小张摇摇头。

  “怕他辞掉你?别那么没骨气。”我说:“别怕。”

  “其实他也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好写的。”小张说。

  “他成了众人的偶像,这不简单吧?”我说:“当然可以为。”

  小张笑笑。“各人的机缘不同。”

  我喝一大口水。“谁说不是?像我,大太阳的东奔西走,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多痛苦,我也是人呀!”

  “是,不但是人,而且是头等样的人。”小张笑,“小姐,别在那里吹苦水了。”

  “郭建华几时回来?”

  “不知道。”

  “他长年累月不回家,我真交不了差。”我失望。

  “这篇访问对你很重要?”他问。

  “上头交下来的,办不好,要充军,刺配北大荒。”

  “在哪里刺金字?”小张笑,“额角?除颊?有没有预先剌好字样,留空……州?”

  “哟,真能说会道的。”我没面子。

  “就你一个人会看水浒?”他笑。

  “我说小张呀,你这人倒是很有趣,”我也笑,“如果郭建华有你一半可爱,访问他就不会痛苦了。”

  “你根本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人好不好?你连他面长面短都不清楚。”

  “我白知道.他是一个娘娘腔,苍白漂亮的男人,感情脆弱、自尊中夹带自卑……”

  小张掩嘴笑。

  “笑你的屁!”我说:“我要走了。”

  “施,你说话好不粗俗。来,我送你出去。”他站起来。

  “我要回社里交底片。”我站起来。

  “你知道吗?谁也没在这里拍过照。”

  “啊?”我说:“对我青睐有加?这怎么敢当呢?”我笑,“我岂不是受宠若惊?哈哈哈!”

  小张瞪着我。“做你男朋友那个人,真是倒霉。”

  “哦,”我说:“我跟男朋友说话的语气,不是这样的,请你放心,谢谢你让我拍照,我虽然没见到郭建华本人,但也交得了差。”

  “你打算怎么写?”他有兴趣的问。

  “哦,很简单,”我用手打演一摆手势,“头条是:神秘人物郭建华──”

  “很好。”

  “他与美国人的合作怎么了?”我问。

  “来,我请你吃茶,慢慢告诉你。”

  “如果这是你的家,那多好,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慢慢谈。”我说:“但是我们不要沾郭建华的光,不要去睬他,好不好?”

  小张笑,很赞许。“对,到市区我家去。”

  “你有家?”我问。

  “嗳,你少看不起人,”他拍拍我肩膀,“施,咱们是老友记是不是?”

  “当然。”

  他把我送回市区,我把底片交菲林房,然后到他家去。小张开一部本田雅廓,但是开得很潇洒,他在市区的家居然是一层稀见的旧楼,我觉得他真是幸运,租得到这种房子。

  一打开高高的大门,进去是木板地,酸枝与云石家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美丽的家,小张真跟郭建华一样的会享受,看来他这份管家薪水还真不赖。

  客厅四角摆着奇花异草,颜色调和。

  我叹气,“我住得太破了。”我可怜与同清自己。

  “别这么说好不好?”他笑。

  “这房子什庆时候拆?”我问。

  “别愁,你少幸灾乐祸,好久也不拆呢!地产主人因打官司动不了这块地皮。”

  我坐在一张真皮s型爱情椅上。好了,我该开始工作了。

  小张递给我一杯矿泉水,开始说给我听:“美国人愿意的,但是欧美版权归他们,东南亚版权归郭。郭不过想赚点钱──我觉得郭建华拒绝访问是因为一般人以为他想扬名国际影坛,实在不敢如此抱负。”

  “他是个怪人,是不是?”我问。

  “并不是,他平易近人,当然,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敌人,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吃亏也得罪不少人,你们城市杂志接过郭的律师信。”

  “是吗?我竟不知道,”我吃惊,“为了什么中。”

  “一年前,你们有不负责的报导暗示郭建华吸毒,乱搞男女关系。你不觉得郭的拒绝是有道理的吗?”

  我的心沉下去。

  “所以他们派我来。”我气愤的说:“是因为其他的人心虚,根本不敢来。小小的一间杂志社也搞人事倾轧。做好这件事,我少不免遭人忌,做不好,责任在我身上,向老板交待一声,叫我卷铺盖。”

  “女孩子最好嫁人。”小张说:“社会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当。”

  “可惜大男人少。”我叹口气,“我这篇访问还是要交出去的。”

  “打算辞职?”小张问。

  “啊,小张,你没听说过吗?到处乌鸦一样黑。”我笑,“我还得做下去。”

  “你的性格很坚强。”小张称赞我,“我很欣赏你。”

  我用力屈了屈手臂,显示我的肌肉,“强壮?当然。”我大笑起来,合上笔记本子。“本来我是做经济版的,专门跑立法局、股票行、期货行、律师楼,没想到有这次奇遇。”

  “你想不想见郭建华?”他凝视我。

  “想!”我大喜过望。

  “真的想?”小张问:“你仿佛对他有偏见。”

  “我想到经济学家的‘气球原则’。”我说:“一只载人昀气球升空、遇难,必须减重,当然是把最废物的那些人先丢下来,总不能扔机械师与医生吧?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