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今天的阳光很好,黄澄澄的,满眼都是暖意。看守所前面的路上布满枯黄的落叶,落叶在风中滑动,随风乱飘。树枝光秃秃的,麻麻扎扎伸向天空,像一根根弯曲的巨大荫毛。灰色的大铁门缓缓拉开了,一股莫名的厌倦蓦然袭来,我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脑子又开始麻木起来,我什么时候可以不再走进这个黑洞洞的大门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陪着我爸爸和可怜的来顺呢?我爸一直没来看我,也许他来过,他进不来,他一直在大门口蹲着,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他冲着风笑……刘梅此刻在干什么呢?她在哭,也许不会哭,她在后悔为什么找了我这样的一个对象。我看见她发疯似的从我家的院子里冲出来,拼命喊着,张宽,我恨你,张宽,我恨你……外面的胡同在她的眼前延伸,仿佛永无尽头,身边的破砖堆、旧家什、垃圾箱和布满青苔的墙面像码在传输带上的煤块,嗖嗖地从她的身边穿过,她的头发跑散了,扎头发的黄|色带子飘向天边,她的头发就像一块黑布,迎着风猎猎作响……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感觉自己一生的耻辱提前来到。
检察院的人走了。白所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你应该好好做人了。”
我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我不是在好好的做人吗?我笑了笑:“白所,还有什么吩咐?”
白所拉开抽屉递给我一个小包裹:“你对象给你送来的,我检查过了,看看吧。”
我木着脑袋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记得小时候我曾经看过这本书,描写苏联一个钢铁战士与命运艰苦搏斗的故事,里面好象还描写了一段没有成功的爱情℃手翻了几页,一张纸掉了出来,是刘梅写给我的信,看着看着,我笑了,哈,人家刘老师不跟我玩儿了……有意思的是,她最后写了这么一段话,她说这是司马迁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刘梅的字写得很漂亮,跟字帖似的,一笔一划,比判决书上的字还好看。好啊大妹子,我白惦记你这么长时间了,虽然我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把书带回了监号,信留在了值班室。
回到号子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饭,见我回来了,一齐喊:“张大哥绝对牌,这么快就有人送东西了。”
我没有说话,把我的铺盖铺到张前进的旁边,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王千里拿着一个馒头坐了过来:“老弟,刚进来都这样,心情不好。来,别想了,先吃饭。”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我的饭归你,你的肚子大。”
王千里嘿嘿地笑:“我哪能吃你的饭?留着吧,一会儿你就好饿了,这里可不比外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他娘的,咱们现在是一群没娘的孩子,自己不照顾自己没人管你。你就说我吧,在外面的时候我整天大鱼大肉,进来以后就惨啦……”这小子太烦人,我猛地打断了他:“大哥,你让我清净一会儿好不好?”王千里“咦”了,一撇嘴,像个受了委屈的娘们儿:“你这伙计很没意思啊,你怎么分不出个好歹来呢?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这左五右六的,哪个敢这样跟我说话?我觉得你有点儿放肆了。”妈的,我还没开始收拾你,你就主动请缨了?我想先压一下怒火让他再表演一阵’等我笑出一声,王千里突然就躺倒了,他倒在地板上的样子很滑稽,一动不动,奶油蛋糕似的身体平躺着,似乎还从那里往外淌着肥肉,像是奶油被阳光融化了的样子。我抬眼一看,张前进站在这堆奶油的旁边提着油锤似的拳头瞪着他:“操你妈,打死你!”
我冷眼看着旁边吓傻了的人,这帮人好象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倒提着眉头来回地看。
我抬脚蹬了蹬王千里:“别装了,爬起来,再装就不好玩儿了。”
王千里还是死猪一样的躺着,我蹲到他的头顶上,用两根手指扒开了他的眼睛:“嚯,乒乓球!”
王千里好象是感觉自己表演得有点儿过,一骨碌爬了起来:“怎么回事儿,刚才谁动手打人?”
我捏捏他的脖子,往上一抬他的下巴:“往上看,他打你了。”
“开玩笑,开玩笑,”王千里的脸瞬息万变,表情好看极了,“别这样啊,玩笑开大了政府不让的。”
“你少拿政府吓唬我,老子不怕。”张前进似乎不相信脚下的这个人会比面条还软,又冲他晃了晃拳头。
“真的,让政府知道了,大家都不好看。”王千里挪挪身子想要站起来,想了想又没敢往上站。
“老王,瞧你这意思,你还想报告政府是不是?”我挑了他的下巴一下。
“哪能呢?”王千里看我的目光里带了一丝哀求,“我要是干了那样的事情还怎么混,那不完蛋了嘛。”
这个人很有趣,自身没有条件混,想靠拢政府,眼下政府又靠拢不上,还想拿最后一把架子。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可是表现得如此寒酸的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了,这种人跟一条蛆差不多,服软了就拉倒。我冲旁边的人做了个都过来的姿势,挨个地点着他们的鼻子:“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好。你呢?好。还有你、你、你……”这种场面就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连我自己都感觉奇怪,他们都怎么了?这就害怕了?我没怎么着你们啊。看来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上次我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现在我是个江湖大哥了,这帮孩子哪个敢跟大哥叫板?何况我这个大哥还没等发威,身边先有了一员冲锋陷阵的大将。
这帮孩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蹲在我旁边的姿势几乎跟跪着差不多,我无聊地摇了摇头:“都回去坐着吧。”
王千里挪着他的大屁股往我这边偎了偎:“张宽……宽哥,咱们绝对属于误会……我,咳,我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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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倚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滚蛋。我想清净一会儿,对了,把地板擦干净了,跪着擦啊。”
王千里好象学过京剧里的矮子步,直接蹲着走到了放抹布的地方,三两下洗干净抹布,撅着屁股忙了起来。
我在这里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听见一阵铺盖的挪动声,一睁眼,张前进已经把王千里的铺盖丢到马桶边上去了。南面靠窗户的地方留了一大块空地,他的铺盖在空地的旁边,我惬意地笑了:“前进,这就搬家了?”张前进笑得红光满面:“搬家搬家,咱哥们儿走到哪儿都是大爷!来,老王,先别擦地了,辛苦一下,把宽哥的铺盖搬过来。”王千里乐颠颠地抬手擦了一把汗,迈着矮子步把我的铺盖搬到了他原来的地方。还是在这个位置舒服了,想晒太阳就横着躺,不想晒就竖着躺到窗底下的荫凉地方。晨曦已经变成了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亮堂堂的。好,爷们儿先躺下晒会儿太阳吧。
脑子里刚一闪我爸爸的身影,我就坐了起来,不行,我不能想我爸爸和来顺,一想我就崩溃了……还是想想怎么跟警察周旋吧……还用怎么周旋?事情在那里明摆着,让他们问好了!还有什么呢?前面的他们都问了,还有呢?还有就是老钱的事儿了,在这上面我没有事儿,我找人跟他要过钱不假,可是我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跟你要?因为你欠我的。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指使任何人去砍他,他儿子被人挑了脚筋也不关我的事儿,哪个能证明是我指使人去挑的?
阳光把我的头皮照到发热的时候,我横下了这条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看着办吧。
王千里见我支高了脑袋,忽忽地擦到了我这边,他故意让我看见他的满头大汗。
我冲他吹了一声口哨:“老王,你过来。”
王千里长吁了一口气:“宽哥,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销赃,我帮人卖了几辆摩托车,不多,就八辆。”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工业品批发公司的,经理,副的,没景儿,我做人很低调的。”
“大哥,他吹牌,”旁边的一个小孩靠过来,腆着脸说,“他是个收破烂的,骗你是小狗。”
管他是干什么的呢,我太闷了,我想找个人来开开心。我冲王千里笑了笑:“贩摩托车的,你会骑摩托车吗?”
王千里很知趣,立马站到西墙根摆了个骑摩托车的姿势:“宽哥,从这里出发到哪里停下?”
那个小孩烫着似的喊了一声:“去西藏去西藏!昨天我刚去的西藏,还是你让我去的呢,你妈逼的,快发动车!”
王千里叫声“好嘞”,嘴里嘟嘟地发动了“摩托车”:“我骑上那摩托车,乐悠悠,歌声伴我乘风走呀乘风走……”
第九章 庭审记实
大家正在吃午饭,我一点儿也不感觉到饿,直接躺下闭上了眼睛。
感觉刚一迷糊,一阵摩托车加油的声音就把我吵醒了。
我转头往墙角一看,王千里还在摆着骑摩托车的姿势,大汗淋漓地念叨着,到了四川了,到了湖北了……
我坐下看着他说:“老王,累了就休息会儿,该给摩托车加油就给摩托车加油,要保障交通工具的完善啊。”
王千里委屈地瞥了我一眼:“我说了能算吗?还能坚持,还能坚持。”
他的半边脸是肿的,好象被人踹了一脚的样子,我问张前进,刚才我迷糊过去的时候,号子里发生了什么?张前进还没等说话,那个喜欢多嘴的小孩就爬过来说:“大哥,刚才真好玩儿,咱们王大哥跑到窗口上吆喝肚子疼,让所长带他去医务室看病,出去了一会儿段所就进来问,谁欺负他了?大家都明白这老家伙是出去点‘眼药’了,大家就把他‘滚’别人饭吃和折腾别人的事儿报告给了段所∥所直接就把他给提溜了回来,让大家开他的批判会……这不,会议刚刚结束,大家正在帮他提高思想认识呢。”活该,这小子就应该这样收拾收拾他,我笑了笑,冲王千里一摆手:“王哥,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你欺负别人够了,也该轮到别人欺负欺负你了。”王千里的脖子似乎已经不好使了,肿得像遭了霜打的茄子,连头点得都很吃力:“宽哥,我知道,我再也不敢了。其实我就是一个膘子,我以为这个号子就数我来的早,我应该当老大,可是……”
“放肆!”多嘴的小孩忽地蹿过去踹倒了他,“敢跟大哥犟嘴?改你的路程,去他妈的美国伦敦!”
“小蚂蚱,”张前进指了指多嘴的小孩,“交给你个任务,现在你就是审判长了,开始审判王千里。”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当官儿了,”小蚂蚱欢天喜地地坐了回来,“全体审判员起立……哦,不用起立了,现在我们改革审判程序,不用那么客气,直接把这个杂种判了死刑拉倒!王千里,听候判决啦,我宣布,罪犯王千里……操你二大爷的,你犯什么罪进来的啊?哦,销赃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千八百八十条之规定,判处你死刑,你上诉不上诉?”
“太简单啦,太简单啦,”小蚂蚱旁边的一个鬼剃头挥着干巴巴的胳膊嚷嚷道,“按照法律程序,应该审问一下的。”
“那……”小蚂蚱看了看我和张前进,“我听两位大哥的,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不称职,应该判他个强Jian罪。”张前进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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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强Jian的怎么办?”小蚂蚱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皱眉嘬嘴,表情很是为难。
“我还不是黑社会的呢,”我突然一阵烦恼,“就这么审,现在法律在你的手里。”
说实话,我本不应该这么无聊的,可是那一阵我好象已经不是自己了……记得有人说过,环境造就人,我的理解是,人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就变成了这种环境之下的人。如果我还是外面的那个张宽,这样的事情我也许连看一眼都不会看一眼,甚至我会把他们轰散了,这也太没意思了嘛,可是那一阵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样子,心里充满了仇恨,看谁都觉得不顺眼,甚至对这样的场面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当年在劳改队的时候方队对我说过的,人都有恶的一面,好人把恶的一面压制住了,坏人把恶的一面释放出来了……现在我应该是处在后者了,好在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小蚂蚱听我这么一说,立马来了精神:“大哥有令,现在我代表法律,你就是强Jian犯啦,判决如下……”
鬼剃头蔫蔫地嘟囔了一句:“你这个审判长当得确实没有什么水平啊,没水平,没水平啊。”
小蚂蚱顿时恼了,把脖子一横,瞪着鬼剃头说:“我没水平你来来?我看看你是怎么审的案子。”
鬼剃头偷眼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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