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真的?为什么?”王东又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她爹怕你去骚扰她?”
“估计有这方面的因素,”我咬了咬牙,“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不是自己的,别瞎寻思。”
“喵呜!”一只野猫从墙头上蹿下来,碰翻的一只破脸盆咣当咣当地滚过。
王东踢远脸盆,暧昧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摸嘴唇笑了:“呵,神经了吧?不瞎寻思还念叨着人家?得,不关我的事情,我不管。”沉默片刻,猛一抬头:“凭什么放过她?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看我的,我他妈这几天就去大闹小黄楼!”
我劈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想找死是不是?”
王东扎煞着胳膊,任凭我来回地提溜他:“像个男人行不?像个男人行不?”
我颓然撒了手,一仰脖子倚到了墙上。眼前全是星星。
王东讪讪地整理两下衣领,呼哧蹲到了地上,仰着脸看我:“光说不练假把势!脑子里都想疯了,还在装,我都替你难过。那个小妞有什么呀,她妈是破鞋,她连自己的亲妈是谁都不知道,整个一个‘私孩子’!你连这样的破逼都不敢‘上戗’,还算什么男人?找个棉花垛撞死算了。”眼前的星星仿佛活了,礼花似的到处乱碰,我闭上了眼睛,星星的余辉在我的眼皮里不停地变幻,杨波的脸蛋骨碌骨碌地在里面飘。我迎着她走,王东的声音冲散了她:“你别管了,这事儿有我!”
记得那夜我一宿没睡,脑子里一会儿是杨波袅袅地走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一会儿是我哥提着一把砍刀追杀洪武,一会儿是我妈无助的眼神和我爸苍老的背影……王东终于没去“大闹小黄楼”,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我阻拦他,是因为那些日子我俩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狗一样忙。我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丢纸片似的。福根扯一下我的衣服,嘿嘿地笑:“宽哥,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嫌活儿不好,跟个三孙子似的抬铁水?”我打个激灵,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不是。我在想金龙呢,他到底去了哪里?”福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宽哥快别闹了,你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跟他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工厂的大门。
车站旁,一帮年轻人在唧唧喳喳地说话,福根大吼一声:“还不快来参见宽哥!”
那帮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宽哥,真幸福啊,我们跟你是同事了!”
我矜持地露了露牙齿:“是啊,我也很幸福。”
坐在车上,福根小声对我嘀咕:“刚才我看见烂木头了,跟几个大青年在操场上踢球。真没想到他也在这里上班……我知道你揍过他,那天我看见了,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哥的弟弟。宽哥你可真猛啊,站起来就放倒,站起来就放倒,最后跟拖死狗似的拖着他走,没人敢上去拦你。哎,宽哥,咱们跟他成了同事,他不会跟你过不去吧?”我轻蔑地把脸转向了车窗,话都懒得说,那整个是一个废物……上个月的一天,家冠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二哥,你猜怎么了?我碰上烂木头了,截住他,直接“诈厉”了他一家伙!我问,你是怎么“诈厉”的?家冠说,我在路上拦住他,对他说,一哥是不会跟你拉倒的,你赶快准备点儿礼物去看看他,一哥要过生日了。这小子还真的去了宝宝饭店,带着一只鸡,一瓶酒,还有三十块钱……我打断他道:“我哥见着他了?”家冠说,烂木头那是故意的,他选了个一哥不在的时间去的,一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一哥一听说是他带来的东西,就不高兴了,把鸡和酒丢在店里,三十块钱让我给他送回去了,一哥最讨厌拿别人的钱。
我哥挨的那一石头到底是不是烂木头砸的?我再次陷入了混沌状态。
雪越下越大了,车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着。
福根在我的耳边絮叨,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浆像是被人给挖走了。
公交车跨过铁路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呱唧呱唧的轧泥浆声音,脑子里忽悠忽悠地泛起一阵儿歌:“下街脏,下街脏,洗脚水,下面汤,擦脚布子包干粮。”下街的确够脏的,下雨和化雪的时候街道上根本就没法走路,全是大滩大滩的泥浆。
听老辈人讲,很早以前的下街是一片汪洋,退潮时,留下的是一大片滩涂,里面埋着密密麻麻的蛤蜊。那时候的小孩子很幸福,挎一只篮子,随便就可以挖满一篮子蛤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带到市里去卖。后来就不行了,不许卖,谁卖了谁就是投机倒把,要抄家坐牢的。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把锅砸了,下街很少有字家煮蛤蜊飘出来的味道。要吃蛤蜊大食堂里有,尽管汤是泥颜色的,但总可以不时吃到。后来吃不到了,潮水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不来下街这个地方了,即便是偶尔有小潮涌过来那么几次,也跟小河涨水似的,有气无力地走了,一小片尿布般的海滩根本就挖不着几个蛤蜊。再后来连小潮都不来了……我记得我爸爸对我说,那年他对我爷爷发牢骚,我爷爷捂着他的嘴说,你可千万别当反革命,毛主席说让炼钢咱就炼钢,毛主席说的话哪能有错?没听歌里唱的吗?大河有水小河满,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苞米和麦子,就是国家的蛤蜊和肉。我爸对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总要唏嘘两声,他说,你爷爷是个好爷爷,王老糊因为王八嫌食堂的饭不好吃,去街道上告过他呢,幸亏你八叔“闯”得好,不然还不得抓进去住几天“黑匣子”?
我爷爷真的是个好爷爷,他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后代,还爱国呢。我依稀听老人们说,打鬼子的时候,下街发生了一起爆炸案。那年的冬春季节,“太阳胶皮株式会社”被人给炸了,当场炸死十好几个日本人。老人们说,那是我爷爷干的,我爷爷因为被日本人把车砸了,就上火了,拿着自己积攒的几个银圆去买了炸药,丢进日本人住的房子就溜了。鬼子败了以后,下街开庆祝大会,我爷爷就上台说,他就是炸了鬼子宿舍的那个人,保长当场就奖励了我爷爷一辆崭新的黄包车。后来国民党的兵把几个为日本人干过事儿的人押到台上批斗,开始没人敢上去打那个叫刘大麻子的汉奸,因为他太凶了。我爷爷说,我打!跳上台子就用一只气棒把他砸了个嘴啃泥。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为张秃子又惹麻烦了,可是我爷爷不怕,他说,我心里有数,小鬼子完蛋了,他也活不长了,我怕他个鸟?果然,在庆祝大会上,刘大麻子被当场处决。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街上流行贴大字报,我爷爷也被人贴了,说他是个假英雄,其实是汉奸。
我爷爷对我和我哥说,你们去把那张大字报撕了,你爷爷尽管不是英雄,可绝对不是汉奸。
我们俩出门的时候,我爷爷在门后的阴影里蔫坐着,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唉,近你妈。
我爷爷究竟是不是个英雄?现在我想,他不是,我哥哥倒是有那么点儿靠谱。
车驶过“大海池子”,前面就是小黄楼了。大海池子是下街的露天游泳池,将近一千平方米,涨潮的时候进寒,落潮时放下大闸蓄水,我从小就喜欢泡在池子里撒欢☆小的时候身边游着的是我爷爷,渐渐是爸爸,哥哥,最后是我跟下街的这帮全身充满力气的兄弟。大海池子从来不结冰,最冷的天气也有微波荡漾,水面上雾蒙蒙一片,成群的海鸥在上面飞。
那天我跟王东迎着海风站在大海池子边,望着无边的大海,怅然说:“金龙到底去了哪里呢?”
王东说:“不是一哥告诉他,等洪武‘挺腿儿’了以后他再出现吗?躲起来了呗。”
我空着胸膛,话说得有气无力:“不会那么简单,事情完结了,他至少应该来见我一面。”
王东抓了一把沙子想要往海里摔,一用力,一只手套死乌鸦似的飘进了寒。
我哥抓洪武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哥不让我去,他说,跟人结怨的事情不能兄弟俩都去,道理我不讲你也明白。我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结果是一样的,你跟人结怨了,我也同样跟人结怨。我哥说,屁话我就不多说了,你如果还拿我当亲哥哥对待,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我不放心,就让王东偷偷跟着我哥他们,看着他们一路呼啸着去了武胜街。一个小时以后,王东回来了,黄着脸大呼过瘾。王东说,我哥把他带去的人分成了三帮,家冠带着他的人埋伏在洪武饭店的四周,金龙的人堵住了进出洪武家的那条胡同,他自己带着他的几个老弟兄,直接闯进了洪武的饭店。里面几乎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有几个洪武的人狼狈地出来,散落在门口,三五成群,垂头丧气地抽烟。我哥出来了,洪武像一条被老虎震慑着的狗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一起进了一条漆黑的胡同。不多一会儿,我哥晃着膀子出来,冲饭店门口站着的那帮人一横指头:“都听好了,我跟你们大哥谈妥了,你们可以接他回去了。”钢子走过来跟我哥说了一句什么,我哥笑了笑,打开一把雨伞,从里面抽出一枝猎枪,朝他的脚下一搂扳机,地下溅起一串火星,钢子兔子那样蹦跳了几下,退回饭店再也没有露头。我哥将猎枪插回雨伞,倒捏着,摇摇晃晃地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公交车。洪武的那帮人直到公交车走远了,才呼啦一下涌进了胡同。
那天晚上,我腰里掖着麻三儿送给我的“弯弯铁”,没有离开家半步,我害怕洪武来我家发疯。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宝宝餐厅,我哥还像以往那样,桥来顺的小手在门口悠闲地溜达。
()好看的txt电子书
我没有提昨天的事情,逗了来顺一会儿就回家了。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好得一塌糊涂,风也没有一丝。
整整一个月,我们家平安无事,我都要将这件事情忘记了。那些天,我一直在跟王东商议怎样才能弄到钱,弄到很多很多的钱。王东说,电镀厂的仓库里有不少铁呀铜呀什么的,咱们应该去那里偷点儿换钱。我笑话他说,那是小偷小摸行为,就跟你以前去火车站旁边的货厂偷酒一样,钱弄不多,人格先丢了不少。王东说,要不咱们就去洪武的饭店抢,我打听过了,洪武的钱全在饭店的保险柜里,他不喜欢存银行。我说,这不是好汉做的事情,我哥刚去折腾了他,咱们再去,道理上说不过去。王东说,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咱们这叫借东风啊,别人去抢,说不定还闹出人命来呢。咱们去,那是“顺茬儿”。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借这个东风呢?犹豫了半天,我笑了:“那可就真混蛋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还有,本来我哥去折腾了他一把,他肯定会伺机报复,咱们再去来这么一出,正好,他报案咱们进去,弄不好连我哥也牵扯进去了。”王东说,你傻呀?咱们不会把脸蒙起来?我蹬了他一脚:“那还叫借东风?人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一枪崩了你。”
“怕挨枪就别整天惦记着钱,”王东硬着脖子犟,“还想混黑道呢,连这点儿魄力都没有,混个鸡芭。”
“真正的黑社会是天生的,是我们这些小哥永远也比不上的,”我笑道,“我可没有混黑道的意思。”
“那么你说,一哥算不算混黑道的大哥?”
“说什么哪,”我横了他一眼,“告诉你,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黑社会,咱们下街这个破地方更没有。”
“从咱们这里开始就有了!”王东的眼睛泛出了血丝,“一哥不是,咱哥们儿是!”
“是个屁,”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老实考虑怎么弄点儿银子吧,你这个膘子。”
公交车已经停下了,在一片“宽哥慢走”的招呼声中,我机械地下了车。站在小黄楼的对面,我抱着一棵树,茫然地把目光扫向了那扇窗户,然后又茫然地转向了头顶上方落满雪花的树枝,眼珠子是反瞪着的。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像狼,抬起头,从树干往上看,树干很细,直插天空,雪片很大,沉甸甸地落下,落在我的头顶上,我的手硬硬地抱在胸前。
第十九章 王娇想要勾搭我
工厂里的活儿累归累,可是挺闲散,抬上一个小时的铁水可以休息三个小时。休息的时候,别人围在一起烤炉子,我不去凑这个热闹,裹上一件棉猴儿蜷到一个角落想自己的心事。那些日子我特别想我爷爷,脑子里面老是飘浮着一些幼年时模糊的影象,这些影象断断续续,就像是在放映一部不时卡壳的老电影。我痛恨自己没有从医院里出来给我爷爷送丧……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后脖颈总要冒出一丝冷汗,心脏就像被一把钝刀慢慢拉过。也许不怨我,那时我死人一般躺在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就跟?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