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天下
康熙注目四阿哥面上,半响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记不着的,有你替朕记着,很好。这个李卫,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卫正当盛年,看来是个锐意经世之务之人。”
就在我去鸣钟处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谈论到前日召见的外省官员,恰有提及李卫,“锐意经世之务”正是康熙给李卫下的评价,居然与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谋而合,慢言太子,连三阿哥亦微微变了颜色。
我从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让我记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门外遽然起了迭乱脚步,紧接着有人一阵风似的进来,越过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紧紧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声。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挡了我半边身子:“松手。”
八阿哥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你到底对我额娘做了什么?”
四阿哥沉下声:“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涩道:“你、你们——”
话才开端,延禧宫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一扑在地,嘶着声:“良妃娘娘……归天了……”
以一介冷宫太监曹公公的品级,居然在御前如此失礼,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还未及喝斥便先听到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伸出去的手又滞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脸色雪白,张开了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过双手抱着罗汉的太子,上前将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开嗓子:“摆驾延禧宫——”
第八十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当场,醒后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面无甚异常,但连日时有意外之举,如在御医张献等人治疗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折上朱批:“理气健脾丸药,有补脾助消化之效,着每日早晨将一钱药以小米汤同时服下,想必有益。着由御药房取药试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补药及人参等。”病后调脾及防止滥用人参自然均可,其论示虽不合医理,御医却不敢不遵旨照办。
又如熙嫔陈氏于月内为康熙诞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见如何欢喜,却在寿皇殿练箭之时痛批在场陪驾的十四阿哥,只因其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间,竟然没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连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及妾吴氏均一一点名斥责在内,令这些妻妾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侍郎罗察、员外郎明德、典卫西泰、二等护卫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连上奏,分别代女请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当年一被康熙斥责就乱蹦乱跳的热血少年,康熙骂归骂,骂完他接着射箭,照样靶靶命中红心。
这事过了没几天,我就在从十三阿哥府回宫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单独拦住,当面质问:“八阿哥说你对良妃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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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勒住手中缰绳,扬脸看他,他驱马缓缓绕行我一圈:“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就女子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此其宜于貌者也,尤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于紫碧山房的东楼大火后,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颜色我一概弃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讳康熙名字而念为“青”色,本来不错,但他话锋一转,又道:“然锦衣绣裳使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烂,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玉莹,你终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扫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并无赐予额外之物,因此只需学会两件事:习惯、接受。贝子爷以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凝:“你错怪了八阿哥。那时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叶杯和大冰碗内绝无暗埋火药,有人故意冤他。”
我养胎历时过久,前后因缘只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为避免不必要的风传,连圆明园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系的粘竿处侍卫负责,后期八阿哥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寻到紫碧山房,之后包括我去延禧宫及八阿哥送的礼物等等往来都是由粘竿处暗中监视护卫,一应内情除有限人员知晓,外界断难透出消息,现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说,显是八阿哥同他说的,这倒没什么,不过他连那次大火后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线索都有所知,让人无法置之不理。
“有四个字,叫做势成水火。”我屈指弹去袍角沾着飞叶,“可知为何不论八阿哥怎样怨恨我,我在任何场合都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以作回应?解释就是掩饰,我无需掩饰。”
十四阿哥问:“所以你对良妃见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当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关系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险渡给良妃一半观音泪念力,本来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撑平安渡过今年,但我自身损耗太剧,几至难产,后被医鬼焚心粥之毒所伤,又经历小阿哥之死而溅泪破功,观音泪因之失控,逐渐逸体而出,亦令我无法再对渡给良妃的那一半观音泪念力进行相感控制,而单凭良妃孱弱病体,能独力支持超过两月以上已属奇迹,现在八阿哥仍要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我能怎样?可见紫禁城不欢迎活雷锋。
“黄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须苦苦追问?”我略作停顿,纵马前趋,“若说冤屈,我儿最冤,这个公道,我自会讨回。”
自后冷冷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真要讨公道,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讨回?”
“什么?”
十四阿哥绕过来,正面对我:“四阿哥究竟能给你什么?当初他硬是从我手里抢走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有交待,结果呢?他居然为了要让年羹尧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宝珠,不是娶你!就连……连至今这种情况,他还是做不到给你名分!他如此负你,你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淡淡道:“有人肯给,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关心玉莹,不如先顾好自个儿。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点决定不再信任别人。”
十四阿哥一皱眉,反问道:“此话何解?”
“良妃病笃时,曾遗八阿哥之言曰: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药。——否则以太医院圣手如云,怎会连将良妃保命至明年开春都做不到。”我仔细审视十四阿哥脸色每一点细微变化,“这一遗言你并未听八阿哥提及对不对?”
十四阿哥不语,我续道:“如果八阿哥还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么皇上会在谕旨中公布此事也说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则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话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径直入宫。
一进乾清宫,却见李德全正抱着熙嫔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让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随侍,时而言笑。
我给康熙行了礼,见他伸手指给还未睁开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会儿,方悄悄抽身出去换下行装。
康熙已将乾清宫西近弘德殿的荣宪旧居整修一新,题名慈云精舍,专拨给我留宫时单住,平日由魏珠兼职督人打扫,我虽从不在此办理新满洲的事务,但为着安全起见,仍是一名太监宫女不收,又把随园的东西泰半搬来,倒也清静方便。
我简单换了常服,推门出去,四阿哥已立于院中,抬首看树:“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宫这株梨树移植此间,不知明年花开时节怎样?”
我缓步走到四阿哥身侧站定:“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系湿素毒结于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但凡他将心放宽些,也不至如此反复。”
四阿哥道:“我瞧你进来时气色不好。”
我不回应。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玛同我面谕,良妃去后八阿哥一直迁怒于你,根本毫无道理,难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们跟八阿哥要好,若有为难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玛说,可以先告诉我。”
我轻手拍拍梨树结实的树干:“十四阿哥说,我们错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没抬一下:“是么?”
“我总觉得……小阿哥好像还活着。”我用指尖细细触摸树皮皴面,“……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脸。只要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静,即使错怪,也不算是错。”
“千儿。”四阿哥踏前一步,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掌心在这寒天里竟也有一丝暖意,而他眼瞳里的乌色越发沉甸,“法海传来消息,医鬼负伤逃离京城,往温家旧址所在的雪浪峰紫玲谷的方向而去,温无冰料定医鬼疗伤必需一味紫玲谷的特产灵草,早已守株待兔,有他二人协力,终可生擒医鬼,你且放心。”
我抬手覆上他掌背:“要是医鬼救不活陈煜,他必死无疑;救得回,他也要死。不过害了小阿哥的背后那人究竟动机何在?我还没想通透。”
四阿哥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撤下手,转身走向东暖阁方向:“我会找出谁是忍者中的忍者神龟。”
行将年末,今年一桩沸沸扬扬闹到江苏总督噶礼和巡抚张伯行互参的江南乡试科场案总算有了定论,康熙把总督巡抚减职,又将副主考官等五人斩首,气尤未平,八百里加急把噶礼专程拎到京中骂了个狗头喷血,末了却照样令他伴驾随往永定门外的南苑冬狩。
这次冬狩除了八阿哥抱病在家,其他成年皇子均随驾出行,而十三阿哥腿脚不便,康熙特地安排我与他同车照应。
南苑缭垣九门,虽是冬日,苑内自有当令林木葱茏,湖沼如镜,鹿鸣双柳,虎啸鹰台,亦有德寿寺、永慕寺、关帝庙、宁佑庙、元灵宫等名区,本来走北边大红门取道最速,但康熙中途改变主意,大队绕行南红门行宫,便平白多出三个时辰的路程。
因无子食|乳,我产后妒|乳,壅结肿痛,憎寒发热,几成痈肿,虽及时以连翘金贝煎温汤调敷揉散压下,但气血凝滞,至今仍需每日按时以天麻草煎洗温补,康熙这一绕行,偏又碰上积雪封路,不觉到了时辰发作难耐,加上马车颠簸,我渐难支持,气喘发急。
十三阿哥见我举止古怪,主动移身扶持,刚要开口相询,马车猛然刹住,我怕十三阿哥膝盖受伤,奋力挡开他,自己却狠狠撞到车壁,胸部受挫,险些溅下泪来,十三阿哥拉我坐稳,亲自打帘问道:“何事?”
车外队伍起了一阵骚动,一名御前侍卫苍白着脸越众禀道:“回十三阿哥,回玉格格,前面太子的马车翻了!具体情况此处尚难看清,据说皇上正——”
他话还未完,我悚然和十三阿哥对视了一眼:跟太子同坐一车的人正是四阿哥!
十三阿哥二话不说,推帘一跃下车,他腿脚不便,落地不稳,才晃得一晃,我已后发先至,抢掠出他身前。
转过弯道,很快看到一块凌空斜伸出去的坡角,已经围住了几圈人,出奇安静,而坡角尽头正是太子那辆马车,下面悬崖陡壁。
马车显然失控,四只轮子有三只勉强攀在坡缘,仅靠一块突石卡住,我还未及喘一口气,突石崩裂,马车发出惊心动魄响声,随之陨落。
风擦过脸颊,吹落我的帽子,我飞跃出人群,起手处白光结索缠上崖边老藤,一绕一扯,体内真气一沉,整个人流星般急坠而下,崖壁斜生一株纠葛老树,堪堪抵住翻顶马车,我一眼瞥见车内身着紫金披风那人,另一手翻掌出指,白光千缕成丝,将他上身缚住,强行拽起。
不过电光火石间,马车夹杂崖石断枝轰隆堕下,连串闷响仿佛就在耳边不曾远去,我足一沾地,立即返身看视我拉回那人。
那人挣出一只手臂,抹去蒙面灰尘,我看清他五官面目,不由脚下一软,如同心头跌空一步:为何太子身上穿着四阿哥的披风?
诧异、愤怒、忍耐、悲痛、恐惧、伤心、自嘲、压抑、抉择、揪心、紧张、指责、震撼、气恼、伤感、仇恨、惊骇等等就像惊涛骇浪一样将我层层拍打,我这般不顾后果地舍命相救,居然救回太子?
真气连同白光如水银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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