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天下
不知什么缘故,那日我身上来了月信,只半晚便止住,第二天没有,后来几个月也不见来,我不知担了多少心事,得空便偷捧着孙之鼎的妇科医书对照妊娠症状。
有的医书里竟然还配上手工插画,第一次看的时候实在让我大受震撼,愣是几天没缓过神来,那些古文名词又别扭得很,比如刘完京《素病机气宜保命集?妇人胎产论》中提到“妇人童幼天癸末行之间,皆届少阴;天癸既行,皆照阴论之;天癸已绝,乃屑太明经也。”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练玉女心经的法门?
不过这类书看多了,连看带猜我也算蒙得出一些意思。
结果是没什么结果,只多了一样疑心病:哪怕窗台停下一只鸟儿,我也要看看它的肚子。
最古怪的是我翻遍了孙之鼎所有医经,但凡可能牵涉到避孕方法介绍的章节内容全被黑墨涂去,就算男人不用生孩子也犯不着这么狠吧?
我几次想探孙之鼎的口风,但这种话头实在不好挑起,借着八阿哥庶福晋张氏的事情,我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孙之鼎本来话少,我也不得不防着他跟四阿哥有点什么关系。
万一我想避孕的事被他放风放到四阿哥那里,真不知道哪个死得快一点。
人说春光美,对我而言,不过是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罢了。
连续几月来,朝中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连孙之鼎那么保稳守成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奏折上朱批“庸医误人,往往如此”,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不说,宫里上下的气氛都压抑得很。
我陆续听到些风声,也有说太子惹皇上生气的,也有说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让皇上担心。 三人成虎,这类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是全无苗头。
自我跟了孙之鼎,十四阿哥半月一月就差人送衣食玩物给我,而现在已连着两个月没有声息。
四阿哥既没打算对我放手,十四阿哥亦不见得善罢甘休,他现在撂开手来,我又听说他出出进进常跟着八阿哥,就是康熙那些儿子里最有科学家莆士的三阿哥也开始频频出宫入宫,势头的确不对。
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门世家都有在冬春两季用药的习惯,王府的内眷也格外爱生病。
虽说各府都有长年延聘的御医或名医,像孙之鼎这种级别的还是少之又少。
因孙之鼎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负责太子的脉案用药,今年八阿哥那又经常性召他入府,还多在夜班时分,他几头忙不完,根本就没有看医经写书的时间精力,随园也难得回了。
他不回随园,我手上无事,也不好老住,陆陆续续又搬回待诊处,总算春暖花开,待诊处冬凉夏暖的缺点尚不会爆发。
等御医房新进西洋器材装配维护得七七八八,我也把御医房里主事、司员、库掌等大小官员认了个差不离,可惜他们多是满人,名字难记,说话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着急就唧唧咕咕讲起满语,好歹我是会一门外语的人,但这满语我就是怎么听也摸不着门道,他们跟我说满语,我便跟他们说上海话,比手划脚,鸡同鸭讲,鸟语连篇,每办完一件事喉咙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御医讨了几瓶清咽利隔丸才应付下来。
这一阵偏巧碰到御药房每三月进药一次的大季节,供奉宫中御药的重要商号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说,其他药商各处承办来的药材,都要由御医房管理药库的官员验收后,存放生药库。
同仁堂当家的乐显扬本身就在太医院任吏目,且内廷所需各种中成药都有康熙御旨由他同仁堂代制,各家药商除了他,又有谁可入太医院享受皇粮?图的不是那年俸,是荣耀!因此他虽是从九品官,在太医院里人人都卖他面子的,资历甚深,御药材的采买、经检、签单、发放全由他掌总舵儿。
乐显扬受了孙之鼎的委托,有心让我经经世面,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应记录都让我带着学着。
他让我学,我没道理不学,指望过个十几二十年终于能够回现代了,估摸着我也老了,还能做个老中医,没啥不好。
我本来嫌穿女装还要配花盆地鞋,一贯仍做男装打扮,穿马褂穿得一身劲,整天忙的屁颠屁颠,不出一月,已经会认一百零七种御药,这一项专业能力排名御医房所有人员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看守生药库的老苏拉,大名六十八,就他还能认一百零二种御药,想我堂堂大学生,只以些微差距险胜,真是谁说古代人蠢我揍谁。
五月初,时届暑令,就像现代女人流行吃减肥药一样,宫里的妃嫔喜用一种清暑益气丸,这类蜜丸炮制最繁,虽只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经不起那么多妃嫔催要,何况她们往往拿此赏赐宫外娘家,有相较恩宠之意,就苦了我长期在御药房闻此蜜丸香味,原本灵敏嗅觉明显退步,还不时要承担给各宫娘娘送药的任务。
御药房的人官虽不大,职责却重,又同内廷直接打交道,个个比待诊处的御医还有脸些,势利眼到处都有,这里也不例外。
比如这天上午不知怎么约好似的,来了四、五拨太监拿药,因天突然奇热,谁也懒殆走动,那些小苏拉医生连着被差出去几回,过了午响,又来了一个太监,见来者一人,苏拉们都不明说,只你推我诿,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监是个眼中无人脾气,看出轻视意思,瞪着眼睛就要吵起来,亏一名当值司员过去劝开。
太监骂骂咧咧自捧了药匣待走,我听他口中冒出“延禧宫”、“良妃娘娘”几个字,不由心一动,朝他仔细看了几眼,却想不起来他是不是去年重阳节叫到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那太监却是个活络人,见我瞧他,随指一指我,向司员道:“你们怎么说没人?他不是没活干吗?”
司员刚要说话,我已站起,带笑上去接了太监手中药匣道:“我叫小年,在御医房当差,刚进宫没多久,曹公公不认得我,下回来有什么事直接使唤我也得。”
他的姓氏是我刚才从他们对话中听出,曹公公不料我如此有心,上下打量我一眼,也尖嗓笑道:“得!这才是识上进的,你别学那些没眼色的嫌我们良妃娘娘赏银少就犯懒,勤腿子,有你好处!”
一名苏拉医生听不惯他这话,要再说什么,被司员一把拉下,使了个眼色我,我会意道:“曹公公,娘娘还等着咱们呢?”
曹公公“哼”一声,一昂头,一翻眼,领着我出了门。
延禧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因遭过大火,于康熙二十五年重修,在东六宫中算做冷僻宫院,一般受宠妃嫔都不会选择在这里居住,即使皇妃,一旦圣恩不眷,一样是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曹公公能有这点狠劲还令人让让他,想来是沾了良妃儿子八阿哥的面子。
不过朝堂归朝堂,宫里归宫里,八阿哥在王公大臣中的口碑再好,宫里还是太子的天下,曹公公这种有帆尽管扬的人,只怕反会拖累良妃。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记得进苍震门,再过狭长夹道,出去便近十三阿哥生母敏妃故居蔚藻堂。
但曹公公不知道是带我怎么走法,我一路留心,也没见着内供里墙那道门,只听曹公公一声“到了”,抬起头来,便见延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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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一片红墙黄瓦,我早已看腻,但站在延禧宫前,忽然就有一种安宁感,这里的气息很静,静得像有另外一个世界……像紫禁城无处不在的雄浑帝王气也肯放过这一角。
小太监开了宫门,曹公公要从我手里拿过药匣,我恍惚了一下,并未撤手,他不好到我怀里硬夺,手一缩,我却又放了手,哗啦啦一阵响,匣翻盖破,撒了一地黑珍珠似的药丸。
一见弄脏了药丸,曹公公挥手跳起来,我也顾不得听他骂什么,先蹲下收拾要紧,心里不免哀悼我的俸银,为了救过十八阿哥的那一点香火情,我平日得赏能按八品规格,却是照九品文官领的俸禄,一年不过三十三两,如曹公公这样的普通一等太监还能拿个月薪三两呢,这下可好,药丸没人要,我要白打几年工才能赔回这个钱啊?
曹公公体型较胖,这一路走来已经满脸出汗,涨红了脸直冲我喊,我要骂他一太监有的是词汇,但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激动,办砸了事,搞不好娘娘一发火,他比我惨。
正不可开交处,宫门里走出一名身着金纽扣黑领绿袍,头上饰翠花,并有珠珰垂肩的姑姑,眼睛一扫,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板着脸道:“八阿哥在此,你有几个脑袋,敢扰良妃娘娘清静?”
一句话,说得曹公公耷首不语。
姑姑转身向我面上看了一眼,道:“你随我进来。”
我起先不太确定她是否说的就是我,曹公公做个手势,我才跟上,进了宫门。
东六宫格局大致相同,均为前后两进院,前院正殿5间,东西配殿各3间,后院正殿5间,也是东西配殿各3间,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
绕过前殿,进了后院,我一霎时被眼前美景击中:只见当院两株梨树,枝头淡绿,花朵成簇,粉白烈烈,仿若夏天的雪。
可还没走到跟前,不知哪里又有淡香痴痴撩撩地绕上身来,叫人平白为它失了心、销了魂。
我是先看到花,才看到树下前后而立的两个人。
如果说八阿哥像晨初的第一缕阳光,那么良妃娘娘就是阳光下最轻透澄明的一滴水珠,她那一种淡雅姿态,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康熙的时候。
我上前分别给良妃娘娘和八阿哥请了安,八阿哥令院中宫女、太监退下,才向良妃笑道:“额娘,今日见到真人,便知儿子所言不差了吧?”
良妃轻轻摇头道:“这孩子容貌虽不似,可这副眼睛一看便知是婉霜的女儿。”
在宫里,我不得允许,是不能直视娘娘及阿哥的,垂眼听他们打哑迷,心里是一团糊涂,只觉良妃如此美人,说起话来嗓音却偏暗沉,失了分数,大呼可惜。
这时节,八阿哥已换了纱衣,良妃仍然穿着夹衣,我素日闻她体弱多病,看来应该不假,见他二人各说一句便停了话头,因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在门外打翻了良妃娘娘的药,请良妃娘娘责罚。”
良妃道:“你起来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并非自用,本想取一匣清暑益气丸交八阿哥带回府给他福晋,既是无心之失,下回再说也是一样。你别急,八阿哥这就要出宫,就算你现在赶回去得了药再送来,也来不及的。”
八阿哥道:“额娘,你站了这会子,又觉得累了吗?儿子扶你进去坐。”
“不,我还想看看这花。”
“是啊。”八阿哥忙凑趣道,“这两株梨花今年开的虽晚,可花朵儿又白又大,比哪一年开的都好,可不是喜兆吗?”
八阿哥意气风发,良妃却只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又看什么?”
我一旁瞧去,良妃的神态甚是平稳,八阿哥则微微纠眉,但良妃一回眸看他,他又马上若无其事,仍带笑道:“无繁华看时,额娘就看儿子,儿子便是额娘的繁华。”
事实上满树梨花虽美,却开得太盛,与延禧宫的氛围隐隐不符,良妃亦不再言,微微一笑,眼睛越过了八阿哥,遥遥看向墙外某处。
要说八阿哥今年已是二十七岁的人,良妃再怎样也该过了四十,可她笑起来的样子仍像一名少女,娇怯的,令人怜惜的。
我忽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正是乾清宫,心头不由悸了一悸,正好良妃抽回眼神,和我对上。
我第一反应调过脸去,却接到八阿哥的审视,忙又垂下首。
一阵风刮过,枝叶沙沙,花动花落,翩翩雪瓣随风旋舞零落,良妃一语不发,转身快步走向东殿,八阿哥也不叫人,亲自抢前为她打起堂前竹帘,送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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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站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宫,原从承乾门那边走更近,但他就是选了和我一路,往苍震门。
他让跟着他的太监走在后面,单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远远瞧见苍震门轮廓,他才停下脚步,负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监退开远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话来:“老十四病了。”
我讶然望他,他却不接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潜意识中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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