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天下
我见他一个人站立,脚底的影子稀薄透明,伸向远方,不止是他的影子,连他的人都快要嵌入夜色里去了,便知他必定深深寂寞,所以才撑着寂寞的余勇,一个人在这没有山坡、没有草原的禁宫荒芜院内,将大把时间拱手奉送马上。
从他被圈禁到现在,正好三天。
我只顾看他,忘了请安,当我想起来的时候,荣宪已经开始在用满语跟他说话。
他们也不走动,只是面对面站在那里闲聊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我站在一旁,心满意足。
可是在荣宪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后,十三阿哥忽然拿眼睛望着她,轻轻地闭上嘴,摇了摇头。
他那个神情让我也把目光转移到荣宪的脸上。
也许是光影给我的错觉,荣宪的眼神,有一种内在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力度,她的脸上依然平静,又不经意流露出沧桑,内心的万般感受从看似平静的面部一层层的渗透出来,以我的阅历,无法读懂,只恍惚觉得那瞬间而发瞬间而灭的樱花般艳丽,比飞火流星更凄美,使人被触摸,被浸染,直到感觉自己从冰凉的脊髓里被冷酷地抽空。
就在这时,荣宪目光一转,堪堪与我对上,笑道:“你瞧人的这副眼神,真是宛然小霜。”
我停了一下,才悟到她改用汉语,是在跟我说话,正不知如何应对,她却又向十三阿哥道:“上回三阿哥同我说小莹子连英吉利文也学过,我还不信,问了皇阿玛,可她既是在四阿哥那儿养大的,怎么不曾教她咱们的满文?”
十三阿哥略略侧身看着我,嘴角微扯,也带了一点笑意:“三姐有所不知,小莹子的脾气糟糕透顶,当初还是四阿哥的老师顾先生亲自教她满文,才上了一天课,不巧被四阿哥听见他们练习,当着老师面笑了小莹子的发音,小莹子就无论如何不愿学了。”
荣宪抿一抿唇:“我出嫁蒙古前,就见老四成天带着你走来走去,想必之后还是这么着,你别光说老四,说说你——你笑过没?”
十三阿哥一咧嘴,不肯答话。
他们两个不过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扯了一下,气氛又变了,我有点开始怀疑刚才我见到的荣宪是否真是我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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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面那牧副领着个小太监躬腰哈背地小步过来,荣宪一见来的是魏珠,只点首一下表示知道了,便若无其事叫着牧副名字道:“听说大宛贡来几匹良驹,今晚无事,你带我去御马厩看看。魏珠,你也来。”
荣宪公主有一样古怪脾气,不管侍卫太监,她不叫人跟没人敢跟,她喊走魏珠,却不管我,我早知其意,因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走远些了,才偏首望向十三阿哥,而他也正在看我。
“皇阿玛……”十三阿哥微微迟疑一下,道,“圣躬安好吗?”
想起之前康熙中气十足怒斥八阿哥的声音,应该算“好”吧?我老老实实道:“好。”
十三阿哥垂首想了一想,又问:“四阿哥好吗?”
我答:“好。”
十三阿哥道:“荣宪公主说你现在回乾清宫当差,一直跟在她身边,你怎知四阿哥好不好?”
废话,上次我跑进四阿哥房间,送羊入虎口,连小我都牺牲了,四阿哥敢不好我就跟他急:“四阿哥知道十三阿哥念着他,四阿哥是一定好的。”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放慢语气道:“听咸安宫的人来报,太子的病也好多了……”
十三阿哥目光一闪:“太子?”
我一笑:“玉莹错了,玉莹说的是二阿哥。”
十三阿哥抬头成45度角纯洁的仰望了一下夜空,忽然道:“你过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处,和他隔开着两三步距离,本来他不说我也无意识,被他如此一提,反不好意思起来,别开话题道:“荣宪公主刚才说我什么了?”
“三姐说她把你人带到了,要我给钱,我说规矩改了,她得先帮我们看风去……”十三阿哥坚持道,“你过来。”
我不料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骇笑一阵,却偏偏不挪位置:“得答应我,等你离开这儿要先教我满语,我才过来。”
“离开上驷院,我就会被正式圈禁在自己府里,到时候你见得着我吗?”十三阿哥说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近我,贴身站住。
他身上的气息包围了我。
每次和他这么近,我都有一点点晕眩,但还知道抱怨:“那天晚上,在乾清宫东暖阁,你被侍卫带走,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是。”他承认,“我知道我当时不看你,日后再要见你一面,千难万难……但我命令自己不看你。可是我走出去以后,我就后悔了。”
我闷声道:“来不及了——”
他重复道:“是来不及了。”
我仰起脸,对上他的审视:“你明知道你不看我,我也要见你的。现在我来了。”
他手心向上摊开,苦笑道:“我已经失去自由,不能带你玩儿,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把我的食指点在他的掌心:“瞧,我爱我的手指头吗?我不爱,不过试一试切掉它吧。”
他手心一颤,刚要握住我的手,我早抽回来,指点他看头顶星空肉眼可见的巨蟹座美丽疏散星团天体:“好不好看?”
他顺我手指方向端详片刻,评价道:“如云非云,如星非星,其散发光亮纯属青白二色,犹如鬼火,见气而已,你叫我看‘鬼星团’?”
“十八阿哥薨后,有一次皇上散步夜帐外,亲自把这星团天象指点给我看,说它是地狱的入口,恶人死后的灵魂就飞进这团‘气’里,而十八阿哥会去另外一个地方。可我当时正好看到流星从它南侧经过,雾气蒙蒙,幻如仙境,所以我也没觉得它不好。”
说到此处,我生怕我的胡诌会穿邦,故作镇定转目瞥了十三阿哥一眼,没想到他听得很认真。
尽管他会说话,也会笑,但他眉梢眼底原先那一种智珠的活泼已经找不到了,他的身上除了枯竭的寂寞,不是没有绝望的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却被他偶尔的沉默化解成一种特别的飘逸感,像一个谜,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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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停了,十三阿哥疑惑地瞅了瞅我,有点不明白:“你刚才说没觉得地狱不好?”
见鬼,他这样看我,居然搞得我有点紧张,我咽口唾沫,磕嗑巴巴道:“所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进地狱……所以、不管是谁……想要推你下地狱,就得先做好被我一起拉下去的准备……”
他显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可他的反应仍算得很快:“这是四阿哥的意思,还是你的?”
我张一张嘴,答不上话来。
十三阿哥明摆着是给我个台阶下,我可以顺水推舟说是四阿哥的意思,但我不想。
他明明知道这是我的意思,却在我面前装傻,这种以退为进的态度反而令我不愿捅穿这一层纸。
我对十三阿哥谈不上爱,可我刚才说的话有多少真心我自己明白,我见不得他受苦是真的,我只要看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而不是凄清惨淡无人过问。
本来我对他怎样,与他无关,说不说清楚都一样,想通了这一点,我即刻释然,因浅笑一笑,也打起太极拳:“总之十三阿哥答应到时候要教玉莹满语就成了。”
十三阿哥亦不落痕迹地带过话题:“我这性子碰上你的脾气,教不了几天准保打起架来,那你真学不成了,不过我老师法海最善教读满文的,我现在出不去,你要想学,跟十四阿哥说一声,法海侍我及十四阿哥讲诵已近十年,你以前曾见过的,他与十四阿哥也极交好,若十四阿哥出面更好一些,法海必定尽心……你怎么了?”
十三阿哥每提到一次法海的名字,我的头壳就像被雷劈了一次,连着三次锐痛,简直不能自己,心中又骇又急,勉力控制下,仍被十三阿哥看出破绽,一把扣住我手腕以助我稳住身子,我顾不得他在问什么,深吸口气,道:“你的老师叫什么?”
“……法海。”他话音才落,我又是一下剧痛,这回确诊肯定有关了,还未及开口,十三阿哥反手一拭我额角,疾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白得这样,冷汗都沁出来了!是不是上回坠马的旧伤又发作了?”
旧伤不旧伤的我不知道,我只知头痛裂人,眼泪差点迸出来,一侧身,正好瞧见荣宪公主重又带着人走过来,生怕误会,忙脱开十三阿哥扶持,自己立好。
不一刻,荣宪走近,见我面色不对,好不打量了一番,我并不闪躲,任她审视。
“这儿夜深飞虫多,仔细迷了眼,瞧把眼睛揉的这么红,明儿肿了又怎么说。”荣宪公主嗔了一句,也没多说,便带着我、魏珠,跟十三阿哥告辞回宫,十三阿哥锁眉不语,荣宪也不以为怪,倒是那牧副尽忠职守,屁颠屁颠亦步亦趋地把我们一行三人送出上驷院。
过了箭亭一路往前走,我头部余痛总算散去,正巧荣宪公主问我先前和十三阿哥在说什么,我存心试探,据实答道:“十三阿哥说,让玉莹请十四阿哥令法海教我满语。”
荣宪闻言,微微一挑眉:“十三阿哥没听说法海已被他牵连,受到降职处分,并被调离皇子讲师一任了吗?”
我一愣,心道,你不说,谁听说得到?
但经此一来,我发现不论是我还是荣宪提到法海之名,都没有引起我的再一次头痛,应该是十三阿哥说的对,可能真的是因为年玉莹前年坠马受的旧伤所致,不过照刚才疼的厉害看,不要脑袋里面留下什么淤血块,搞得以后中风痴呆我来背吧?怪不得还失忆呢,到现在发作起来还这么疼,估计当时更惨。
“小莹子?”
荣宪忽然叫我,我一惊回过神来,想起之前荣宪说的什么话全没听见,一时好无着落,傻不拉叽地回了个“口庶”,便没了下文。
荣宪驻足朝我脸上看一看,我老老实实垂首,她这才徐徐道:“明日是九月二十九,我起大早去柏林寺还愿,你不用跟我,留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知道了吗?”
“口庶!”这次我答的响亮。
第四十六章
虽然排除了嫌疑,但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心躁莫名。
十三阿哥说我曾见过他的老师法海,但我一点印象没有,怎么真的有人叫“法海”这种怪名字?
可是我人在乾清宫,反而没有从前在待诊处做小二子自由,能在这里来去之人非权即贵,不可胡乱打听,只能将这一疑问暂存心中而已。
第二日,荣宪公主果然一早出宫,而视膳问药之职仍由我代她应卯,我也没得多歇。
因康熙忽然说要春砂仁茶,我忙了半个上午,刚从御茶房回来,才一进东院便觉气氛不对,连太医院新近最得圣眷的那位前年康熙从南方带回来的院史大夫刘胜芳也静悄悄儿垂手站在院里地上,不得进去。
李德全在里头伺候着,魏珠跟着荣宪出宫了,邢年这会儿不见人影,我停足细听了听东暖阁内传出声气,居然除了四阿哥和被拘禁的二阿哥、十三阿哥,其他年长阿哥都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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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侧首打量刘胜芳神气,康熙的声音忽然挟威爆发:“……朕前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识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废皇太子后,胤眩喑曝范T好。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礽,今其事旨已败露!著将胤禩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我听得一惊一乍,整段话完全是倒推上去,才理出头绪:
锁拿八阿哥,交与议政处审理!
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二阿哥,今其事旨已败露!
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
——八阿哥干了什么好事被康熙抓了现行?听这口气,他早晚也逃不了跟十三阿哥一样被圈禁的下场吧?昨夜我跟十三阿哥说要拖人下地狱,当时满心想要算计的是双节鼻大阿哥,怎么一夜之间形势急转如斯,八阿哥先落了套?是谁那么厉害,一出手就把八阿哥给扳倒了?或者,这其中另有蹊跷?
“刘院史!刘院史——”东暖阁里突然一阵大大骚乱,李德全亲自跑出来扯着鸭公嗓大叫通传刘胜芳。
一看这架势,我便料到是康熙心疼顽疾发病了,刘胜芳一刻不敢含糊,一掀袍,带着两个替他背药箱的小苏拉医生以消防队员的劲头冲进去。
我也紧张极了,一手端起春砂仁茶掀盖牛饮一大口,压了压惊,这才向跟着我送茶来的御茶房太监孙国安道:“走,咋们也进去!”
孰料孙国安满面惊恐地望着我,连托茶盘的手也在发抖。
我最不耐烦出点事就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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