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天下
因十三阿哥没有带福晋来,他那边看戏视野又好,十七阿哥便凑在他一桌同坐,我跟着魏珠走过去一看,才知是他系在衣襟上的小荷包松了,他嫌小太监们给他系上打的结不够好看,所以叫魏珠唤我。
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虽非同母所生,二人却是要好,十八阿哥跟我说他从前在宫里的调皮事儿,例必少不了十七阿哥的份,因此我尽管跟他接触少,心里对他总比其他小阿哥不一样些。
我侧身坐十七阿哥旁边,帮他系好小荷包,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红色大金橘递给我吃,我看到这个,想起前不久在霁月书屋和十三阿哥分吃一个橘子的事,不禁愣了愣神。
十七阿哥却以为是我手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方便剥食的意思,遂叫过一人:“锡保哥,来帮忙——”
乍听到锡保这个名字,我立时想起一事:我在今年秋荻认识的蒙古人策凌乃是自幼从故土塔密尔称居京师,他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娶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授和硕额驸,归牧塔尔密之前,在宫中颇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满族阿哥伙伴,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孙子锡保便是其中之一。
策凌曾在十八阿哥和我面前说过锡保对西洋枪械颇有研究,且语多推崇,只可惜为了锡保去年在私宅研制火药时意外被人引爆,炸死了自己庶母所生的幼弟一事,虽然调查出来错不在他,他还是引咎辞去军中职务,独剩下宗人府一个轻松职务兼在身上,今年更是连以往每年都有他份儿的随驾秋荻也推辞了不参加,宁愿待在京城每日只干些喝茶嚼蟹、吹笛哼京调、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斗鸡斗草斗促织的富贵闲事,不过也正因为此,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太子、党争诸事,他一样也没沾着边儿,反而落了个无是非的好名声儿。
而秋荻时康熙御赐给十八阿哥两枝改装过的西洋连珠短火统,原是因他年纪小,就先交十二阿哥代收,等回京刻上了字再给他,后来十八阿哥病逝,上月在我搬入随园时,十二阿哥就禀明康熙将这两枝短火统交到我手上,算是一份纪念,当时十二阿哥也有提到锡保这名字,并说这短火统便是由他改装制成,若我还想刻字,只能问锡保,万不可胡乱寻找一般工匠施为,而我托十三阿哥找锡保刻字,十三阿哥说锡保自经大变就绝手不碰火器,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但锡保这个名字还是记住了,不料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却可得睹真容,我一时好奇,抬首跟着十七阿哥呼叫方向看过去。
从前看亦舒写的小说,有一句描写因为我一直不懂所以一直记住,那是写一个男性角色的出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什么叫做“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在我看到锡保转过身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明白了。
“刀借我用用!”锡保一走近,十七阿哥几乎是扑上他身,从他腰间夺下一把攥在自己手里,锡保只看着他,也不阻拦。
不知为何,锡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等看到他却都噤若寒蝉,就连这一桌上另外坐着的几个多罗贝勒的行酒令声似乎也轻了下来,好像只要是锡保在的地方,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十七阿哥拿的牛角把小刀外观做工只能称作精巧,但一拔出来,刃锋气寒,雪亮森然,可映须眉,端的是把切金断玉的宝刀,然而十七阿哥手起刀落,拿它来剖橘子,换作别人,不知怎样心疼宝刀,锡保看在眼里,一概无动于衷。
十七阿哥跪在椅上将橘子剖开齐整八瓣,先让了一瓣给我,又向锡保道:“锡保哥,这刀好使,送我吧!”
锡保摇摇头,不说话。
大约十七阿哥知道他脾气,一面回转刀柄递还给他,一面赌气道:“改明儿我赢了你家小幺,就要你这把刀!”
锡保听十七阿哥提到“小幺”的名字,展颜一笑:“好。我等着你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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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拒绝了侍从递上擦刀的绢巾,直接转过刀面凑在唇边,手斜斜一拉,一口气吸去刀上淋漓沾染的橘子汁,唇角还残留一点余汁,他突然又做了一个近于孩子气的动作,自己飞快伸舌舔去,这才回过脸对着我:“玉格格,这橘子很甜,你不吃么?
我刚要说话,一眼看见十三阿哥正从锡保身后走回来,就没回答,也没吃,帮忙把十七阿哥帽子上的翎羽拨正了一下,就起身离座,还没走到四阿哥那桌,只听太子那边起了一阵喧闹,驻足望了一望,却是众人起哄要太子“彩衣娱亲”。
在古代,所谓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儒家讲究读书人博学多才,一切学习只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或是为了修身养性,如果用于其他,特别是用于谋生或获利,就难免让人鄙夷,比如某个达官贵人懂琴棋书画、或者把钻研医术作为爱好,那么他是受人称赞的大才子,但如果一个人是专职从事弹琴绘画、唱戏行医,并以此为生的人,那就是下贱的行业了。
不过因康熙喜欢看戏,京城各王府的主要成员,多少能票两出戏,学戏颇有成就、演技娴熟、为人称道的亦不在少数,又赶上这个除夕盛宴,太子要票戏,谁不起劲?一时间,也不管太子答没答应,众人已纷纷推举了许多人选给他配戏,其余包括皇太后那边的人在内都伸着头笑看太子动静。
太子吃酒吃多了,也是兴致高涨,在康熙座前大着嗓门嚷嚷道:“禀告皇阿玛,儿子票一出戏绝无问题,只是帮儿子配戏的人难选,比儿子唱得好的,显不出儿子的好来——要是比儿子唱得还差的,又怕这出戏大伙儿简直没法听呐!”他拉过旁边一名红带子觉罗贝勒,“他们硬要推荐德如演旦角给儿子配戏,可是儿子寻思,德如嗓子是不错,也有名声,但皇阿玛您瞧,德如脸长得长,这扮相一出来,不就是一活脱‘驴头旦’么?这叫儿子怎么看着他唱戏?”
大家一看,德如一张脸果然起码是正常人的脸的1。5倍长,太子一说“驴头”,还真像,个个都暴笑起来,也有经历过下午“卧梅”事件的人在不住偷眼瞧十阿哥的神色。
而那名叫做德如的觉罗贝勒却是个实诚的,居然也红着脸笑,向太子连道“惭愧、惭愧,不敢、不敢”,惹得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康熙好不容易停了笑,指着太子道:“就你会贫嘴,唱得好了不行,差了不行,还要挑剔别人扮相!要这么着,连朕也没法给你找人,你想找谁给你配戏,趁早自个儿说出来!”
太子等的就是康熙这话,顺溜溜一回身,指向我所站立的方向,朗朗道:“我就要——锡保!”
第六十章
太子……要锡保……?
这话……我怎么听着别扭呀?
我顺着众人目光慢慢转身,看到锡保不知几时已站到我身后。
“你忘了拿这个。”锡保眼睛看着我,他的神情十分宁静,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太子说话。
我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摊开掌心,道声“有劳”,让他把那一瓣连皮的橘子放在我掌心。
锡保绕开我,向太子那儿走过去。
太子跟锡保掩在一旁,低声商议了一会儿,公布他们决定登台演出《空城计》,太子自荐扮演诸葛孔明,锡保饰司马懿。
《空城计》出自《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又称“失空斩”,乃是一出与诸葛亮有关的戏,故事取材于小说《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司马懿乘胜取诸葛亮驻地西城。因精锐部队俱被遣出,西城空虚。在万分危急之中,诸葛亮定空城之计,令将城门洞开,只带二琴童自坐城头,抚琴饮酒以待司马。司马懿兵至城下,见状生疑,素知诸葛谨慎,怕中诸葛埋伏,不攻而退。及至探明西城确是空城,立即回军,诸葛亮已调来赵云,惊退司马。我近几月跟在康熙身边,着实看了不少名戏好戏,外加前不久在畅春园金桂轩戏楼刚看过这出,也算熟悉。
太子果然很会挑戏,“诸葛大名垂宇宙”、“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被誉为“三代以下第一完人”、集“三达德”——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的诸葛武侯,千古风流、羽扇纶巾、有美兼备,书中描写相貌又是“容貌甚伟”、“面如冠玉,飘然有神仙之态”,什么好处全给太子占光了。
反观司马懿一角,诸葛亮生平对手前有帅哥加天才的周瑜,后有欺骗曹魏三代君臣的大阴谋家司马仲达,虽然史称其“天姿迈杰”,比之诸葛孔明可就是生儿子没屁眼的奸人一个,真是陪太子读书难,唱戏更难。
康熙就爱听《空城计》,十分高兴,因场内戏装什么都是现成的,催太子、锡保分头到里面上了扮相出来亮一亮给他看,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原来他二人不知在里头捣的什么鬼,化妆服饰都对,只是耳朵上挂的胡子错了套儿。
京剧里男子一到三十岁以上,就都戴胡子,也叫“髯口”, “胡子”很讲究,名称也很多,比如只有三绺的“黑三”、“白三”,还有“白满”、胡子繁密不分绺的“黪满”等等,锡保的司马懿是花脸,也还罢了,可是太子扮演羽衣纶扇的诸葛亮,却戴了司马懿的胡子,叫人如何不笑?
他两个对望一望,当场把胡子摘下来换了,偏偏太子又嫌诸葛亮的胡子不合他尺寸,宫内专掌戏乐的南府总教习太监给他连取了几副胡子试戴,均不满意,只好令人专程跑回后宰门南府去取存货。
但一来一回要费时间呐,太子总不能就这么光着嘴巴上台唱戏?可不唱又怕冷场。结果还是锡保聪明,建议在《空城计》开头,孔明一角就由专业演员扮演,演至登城时,始换为太子,如此定可两全其美。
康熙亦无异议,于是胡琴、三弦、锣鼓响,好戏正式开场。
别人指着看这戏心思许是十有八九要放太子身上,不过我对马太子就不敢恭维,反而处处格外留神锡保。
唱孔明的专业老生吐字行腔皆极锤炼,而锡保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我光看他的勾白粉脸,相对司马懿应有的扮相来说,已是过于漂亮了,实在很难想象他要怎样演好行内常用“铜锤”代表唱功,以嗓音宏亮著称的花脸司马懿?
我在这空捏一把汗,却不料锡保才一登台,一亮相,一开腔,霎时就得了个满堂彩,他的声音跟他的人简直没法对到一块,十分高亢,却半点也不刺耳,且一唱一念、一举一动,俨然有范。
京剧唱腔节奏可分为板眼,强拍为板,弱拍为眼,一般票友只知弱拍起唱, “眼”上张嘴、眼起板落,锡保却可做到“踩味儿不踩板眼”,并非简单地被节奏约束、被音乐“拿住”,不仅每每转板过程中启承转合所需要的先“撤”后“催”,也就是未快先慢之法度拿捏的恰到火候,更难得连一代奸相司马懿的唱腔的劲儿、味儿、气儿、字儿均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样的硬里子真正不晓得浸淫了多少灵气功力。
冷眼旁观,连四阿哥也听得十分投入,手指暗暗在桌上击节打拍,我惊艳之余倒生出兴趣想看看太子到底怎样才能和锡保配上戏而不至于塌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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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第十五场,大锣一击,台上众演员将官齐道一声“有!”。
太子戴好新胡子,从后台悄悄儿上来,换了城头的演员。
而锡保正演到司马懿为诸葛孔明所惑不敢进城的一段,闪锤,唱四分之一板【流水】:“听老夫一令!坐在马上传将令,大小三军听分明:哪一个大胆把西城进,定斩人头不徇情!”
当司马懿唱完四句“流水”之后,理应太子唱“慢板”:“我本是卧龙岗……”司马懿再接一小段【西皮快板】,便是《空城计》中诸葛孔明的经典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众人总算等到此刻,正翘首以盼,谁知胡琴拉了两个过门,太子仍不开腔,只管目视楼下司马懿,连连摇摆羽扇。
锡保一见此情此景,忙招手示意,口称:“老丞相请下城来!”
待诸葛孔明红头涨脸下得城来时,司马懿便说:“有劳丞相!你我挽手而行……”
二人只踱着方步,进入城门。
台上乐队刚反应过来,随之“换了锣鼓”,太子的戏这就算“票”完了。
而台下的人有相顾莞尔的,也有捧腹大笑的,等太子和锡保卸了装出来,康熙亲自招招手,唤他们过去,问太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太子笑嘻嘻道:“皇阿玛有所不知,儿子原不知锡保竟唱得那样好,苦苦寻思了半响,也只能用到‘无声胜有声’这一招罢咧。”
我听得一晒,其实太子是看锡保的扮相看的目不转睛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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