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宠-匪满
楔子
太宗神武皇帝殇,号逆龙,曜彰第九子也。
曜彰十一年,太祖临秦王衍府宴,见姬武氏,悦而取之,为皇后。十三年夏,泰阳淫雨三日,午时雨歇,阳玄入谷阴,神火陨,炤山撼,瀚河决,龙子诞。是日,竹山城失,损军廿万,云州势危。帝惊,以之为妖,拔剑欲除。龙神怒,斥电奔雷,剑落,帝乃止,黜武氏为良人,避难南京。
月余,龙女承云驾龙送子殿堂,朝廷震动,遂名九子煞。以长公主紫然,三公主游若和亲西覃、沧北,为联盟,溟鹰不敢下,约为协议。乃返京。
二十五年三月,溟鹰、沧北结盟,联手对炤。秦王衍率军四十万鏖战联军六十万众于景安关。同月,西覃“神将”兀子飞统兵四十万陷离台,离台者,炤之西南重镇,兵家必取之地。帝令晚畴征于离台。二十五年五月十五,溟鹰结骑步兵四十万自竹山发,袭城有五,占云州,泰阳势危。国再无可用之兵,遂遣九王煞率兵两万以企拖延云州战事。煞收云州,取竹山,杀敌四十八万,白骨遍野,头颅成山,世称“屠魔”。
二十八年,溟鹰亡,占城五十一。
二十九年,与廉毅联手攻景安关,拔阜陵、巢溪等七城,次年陷沧北都城燕子台,焚毁皇陵,北进玉泉关,沧北王夜长崆避难于朔。
三十年,平南越、东海、阆环。
三十一年,以水攻大破联军于十海,溺毙沧北、溟鹰军民四万,斩获逃兵首级三万,又攻沧北黄金峡,断绝朔京粮水道路,溟鹰遂灭,沧北求救于西覃。
三十二年,帝遣晚畴攻西覃,夺离台。西覃以兀子飞为将抵抗。兀子飞筑垒壁而守,炤军屡攻不下。九月,帝令煞出兵离台,廉毅为副将。煞以离间计于西覃太后,太后以秦荆代之。秦荆鲁莽,诱于林中,放火烧林,大火三日不止,西覃军死伤逾十万。三十二年八月,离台围剿战,斩首级十三万。
曜彰三十三年三月,炤灭沧北,定都泰阳。四月,灭幽、陈。六月,与西覃会宴于离台,西覃皇帝公孙珏以君臣之礼尊帝为霸主。
曜彰三十三年,太祖崩。秦王逼宫神龙寺,太子烨据庙死战。九王煞率龙驱三千,首阵戮燕王密,进殿,斩杀秦王衍,血洗圣地,群臣惊吓。次日,封废太子烨为秦王,除卫王远为庶人,幽禁终身。弑母朝堂,赐号“荡”,挫骨扬灰。至此僭位登基。改名为殇,号逆龙。
——《炤史?帝王本纪》
埠野之滨
“埠野之滨,通天峡焰,龙啸凤鸣。”
逆龙朝建元五年后,这已成为大炤稚儿耳熟能详的一段典故。埠野县一字居中说书先生拍案惊书道:“埠野南宫氏,其才不可量,世间之高士也,策马天下,功盖寰宇!”说的正是曜彰二十五年,逆龙帝初征,于埠野请出名动天下的南宫樇为军师,以两万杂兵拖延云州战事,通天峡活捉血浪之鹰,进而收复云州,驱逐竹山,从此屠魔兵权在握,霸权初形之事。
“那这南宫樇身在何处?”角落里兀地冒出个脆生生声音打断说书先生的慷慨激昂,老先生眉微蹙,尚未及开口,早有人轰道:“哪来的下里巴人,连这也不知道?皇上登基之日,先生便驾仙鹤,从此云游天地间,不知所踪!”
“怕是被皇帝咔嚓了吧。”刚才那冒失问话之人咋看一枯瘦小子,缩头口没遮拦嘟囔着,耳边立遭了个刮子,后领被人拎起,一青衫高瘦,斗笠蓑衣亦难掩风骨的男子拖着他离开,雁过无痕。
“先生,我又不是壶,您怎么老爱拎我!”小少年青麻缕衫烂夹袄,满脸土灰,一块黑布捂着左边眼睛绕过半边脑袋,上面还斜盖顶草帽,实在滑稽。
“你这副样子是做什么?”那有着清风皓月身影的先生没好气笑骂道,“就不该带你下山。”
“不是先生您说的,不许陌生人见着我的脸,我这打扮可是煞费了番苦心!”到了少人处,小少年挣脱开,痞痞地将裤子向上抓了抓。
他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是用先生旧衣所改,先生虽然似乎无所不能,但针线功夫实在不咋的,昨日被他吵到没法,答应带他下山,于是连夜改衣,仍显宽松。
“你是猴子变的么?”先生有些无可奈何,“转个眼便惹是生非。真不该带你下山!”
“先生,您怎么越来越老姑婆了,罗嗦得要死。”小少年蹦跶蹦跶踮脚勾住先生脖子,见先生不反抗,竟哧溜吊先生背上晃荡,一个猛力险些勒断先生脖子,呛得他直咳嗽,尚未发作,小少年倒有自知之明,见又惹了先生,泥鳅般滑开,笑得格外谄媚:“先生,早知道你有这身行头,理应早些拿出来给我呀,何必苦了我将锅灰往脸擦,对皮肤多不好。”
先生有恶虎扑食之势,小少年脚底抹油撒丫没命往山上跑去,尖叫声撒了一路:“先生我错了!先生好,先生最好,先生最最好,先生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亲爱的先生,我最爱先生了!”
望着那“嚣张跋扈”渐行渐远,间或扭头冲他笑得奸诈的小少年,先生不自觉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玉戒,斗笠黑纱掩盖下的清澈双眸流露款款温情。
大草帽“独眼龙”眼罩像个盖子压掉小少年半张脸,显出不协调的头大身小,胡闹跑出的少许调皮发丝随风起舞,口中呵出阵阵山雾白霜。恍惚间,他依稀回到了当年浓烟滚滚,火浪如炽的通天峡战场。黑色烟雾中立于他身前那抹不染尘埃,眩目夺人的黑色身影,那惊魂泣鬼,万众睥睨的一闪流光。他从不知她也可以美得如此纯净,像个调皮捣蛋的林中精灵般。
一转眼,十二年了……
修竹交翠,篱落成群,闲云野鹤,山中草庐,似乎隐士天生应于此处躬耕。奈何这混世魔王出现后,他这儿便无片刻安宁。煮鹤焚琴这糟蹋事此生竟能亲见!
半年前,就像张经阖无数次眉飞色舞描述的故事中那样,她的出现宛若神启,却令人哭笑不得。始终穿着“暴露得不像话”的异域服饰,犹如浴血凤凰,劈荆斩棘,自茂密竹林中推出一条颓败之路,奄奄一息倒在山居庭院中。
那是个惊心动魄的暴雨之夜,窗外人影攒动,他推开了那扇门,于是缠绕他,缠绕他们十二年的梦魇,便以最不可思议,最意外诡丽地方式铺展眼前。梦里梦外,他紧紧搂着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她,胆战心惊,泪如泉涌,那沉静的绝世容颜,消失十二年后终于再次出现,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仿佛她只是昨日离开,仿佛这十几年不过一场噩梦。可是,他们都的确不再少年轻狂。
那夜,昏黄烛光下糜烂若花的胴体,无一处完好,他喉头噎血为她疗伤,狰狞的伤疤与她身上青色张扬的花纹交织成令人目眩的图案,而那传说中属于一方魔尊的神战之龙,他曾在寓意战无不胜的旗帜上无数次看见,此刻浴血狰狞,他克制不住唐突神女的冲动,俯身膜拜亲吻。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凤凰涅磐,等待浴火重生,却不期遇上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一个忘却所有的女子……
重伤在身,熟睡时,她如空谷幽兰,可远观不可亵玩;疗伤时,她如稚儿窝在他怀中,眼带迷蒙,柔声唤他作先生;他喂她清粥,她蹙眉苦脸撒娇耍赖,他万般哄慰,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身子略好,那略微娇嗔的少女突然令他头疼万分起来。嫌山中素菜清粥乏味,她偷偷捉了仙鹤烹煮;为了早日走路,她唆使他做轮椅拐杖,当功成之日,他不自不觉毁了自己最爱的大半湘竹;待她精神饱足,奈何腿仍不方便,便做了个弹弓成日坐在院落里,他好好的雅居之地,从此“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背后的真相原来可以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菊酒故人来
简陋山居中炊烟寥寥。
透过竹窗,可见小少年紧抱着暖炉像猫咪般依偎炕上,不时舒展懒腰。
取下斗笠的先生,目若星辰,身着褴褛却难掩清新干净气质,如仙宫居士般雅逸,此刻却满面油灰忙进忙出。
小少年半眯眼看着饭桌上“美味山珍”逐渐增加,差不多了,便窜到桌前,也不等先生,自个儿夹了喜欢的埋头苦吃。
“没良心的。”先生洗净双手坐到少年身边,姿态优雅,见少年嘴巴似漏的,不知不觉间饭碗周边摆满了油渍碎食,忍不住微微蹙眉,“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就算了,你一个女孩子,有点吃相好不好?”
少年,噢,不,少女眼也不抬:“啰嗦。”
先生面色微愠,没好气敲了她脑门一下:“兔崽子!”
“唉呀唉呀。”少女嚷着将筷子一摆,摇得风中凌乱:“旧伤复发了!”
“你怎么越来越无赖了!”先生有些头疼地看着扔在抽疯的某女。
少女继续抖如筛子,摆头乱嚷:“你变了,你以前都不凶我的,你再骂我,我离家出走!”
先生长长吁了口气,克制暴力冲动,他怎么觉得像养了个顽劣不堪的女儿似的。成天上蹿下跳,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事生产,不务劳作,隔三岔五捅娄子,他真是上辈子欠了这小祖宗。连连深呼吸,先生将面孔一板,沉声道:“好好吃饭!”
少女见好即收,笑逐颜开,将先生面前她最爱吃的冬笋抱到自己面前,又将面前不爱吃的推给先生,朝着先生笑了个春光灿烂,不出所料看见先生微微失神地脸泛红晕。
饭毕,苦命的先生收拾碗筷,少女继续瘫在炕上好逸恶劳。先生在厨房中忽闻得一股酒醇菊香扑鼻而来,不得不苦笑,他这些年辛苦酿造收藏的好酒,终于还是全数糟蹋在这败家子手上了。
廉宠是她醒来后先生告诉她的名字。先生说她生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敛尽万宠。”
她对自己的过去无丝毫记忆,大脑一片空白。
刚醒来时,全身重伤,只能像个一级残废整日呆在床上,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先生,之后在这深山老林中也只能看见先生一人。
虽然山里只有他们二人,但她知道先生并非凡夫俗子,眼若星辰,声如清风,羽扇纶巾,俊逸非凡,举手投足有高贤雅士之风,虽魏晋风流亦不过如此。
下山后,廉宠更笃定,世上无一人有先生风骨,因此当她自里屋看见院中柴门被突然推开,进来一位不速之客时,很是花痴了一番。
银边白衣,虎目生威,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大将之风。若先生如皓月,他便如炽日;若先生的俊逸如细水流长,他的俊美则全然咄咄逼人。廉宠脑子忽然崩出一幅吊睛白额大虎图!
廉宠自地窖搬出最后一缸酒,便直接趴地窖洞口动手了,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半截身子还在地下,白老虎自窗中望去,以为房里无人,但闻得屋后有水瓷相碰,轻扯嘴角,自顾自坐在庭中石凳上,深深吸了口气,不饮自醉。
大冬天的,也不嫌冷。廉宠抱着酒坛推开房门,探出个脑袋。闻得动静,白老虎也不睁眼,一脸享受悠哉点头道:“楒旻,这梨花落,终究还是你酿得好。”
廉宠眯眼又瞅了瞅俊武不凡的大白虎,啧啧惊叹,转身屁颠屁颠跑到厨房门口:“先生,有客!”
廉宠声音不大,却足够庭中人捕捉一二,笑容瞬时凝滞,面色明灭,他陡然屏住了呼吸,半晌,仍不肯睁开双眼。
看着适才还风流豪爽的白老虎突然如石雕静止不动,廉宠暗道怪哉。眼尾瞄到先生姗姗转身,急忙眼色示意,先生似知道来者何人,可豪无故友重逢之喜,与白老虎一样,先呆滞,然后阴沉。
怪哉怪哉!
“后山山洞里还有我私藏的几壶梨花落,为先生取来好吗?”
居然还有漏嘴之酒!不对,这明明是想打发她走。
廉宠斜眼见白老虎面色更加阴沉,撅嘴离开,打个弯便自山庐背后厨房钻进柴房,隔墙偷听。
一盏茶,两盏茶,……院子里始终没有任何声响。这破房子有这么好隔音效果么?廉宠正准备拾掇个什么筒来权且替代窃听工具,终闻外面出声了。
“你藏了她多少年?这便是当初你死活要挂印离开的原因?!”那白老虎开口便是咆哮,果然中气十足,连破房子都难免抖了抖。
“没有。”楒旻的声音温稳雅致,在白老虎的咆哮声中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你是疯了不成?若让他知道,这后果你敢想么!”
“我既然敢在此居住,便料到可能会有这天。”
“你真是疯了,疯了!”白老虎似乎拍碎了什么东西,焦躁地踱步,半晌叹道,“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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