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





  “不认……”他捏紧了拳头,突然喉头一甜,吐出口暗红的血。他背着阿清偷偷抹了,喃喃地道:“不认就好了么?
  第二日一早,小靳在周围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老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昨夜的雨冲得水寨外的码头大半坍塌,连几只竹筏也不见了踪影,小靳心中大是懊恼。他沿着湖绕岛而行,希望能见到什么渔民,可是走了一上午,别说人了,连畜生都没见到一只。
  小靳心灰意冷,又走得乏了,坐在块岩石上,仰天扯着嗓子喊:“老黄!出来!给老子滚出来……”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这声音从湖边传来,小靳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跳起身往湖边跑去。只见有艘小船晃晃悠悠向这边划来,船上七个人,脑袋竟一个比一个光。
  小靳此时可管不了许多,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挥手叫道:“喂,救命啊!这边!”不一会儿,小船靠了岸,那七人俱落了地。小靳跑近了,见他们头顶都有戒斑,竟然全是和尚。当先的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手握佛珠,身穿袈裟,后面五个则是青年小伙,穿一色的灰布衣服,人手一根禅棍。小靳心头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不觉放慢了脚步。
  那当先的一位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小施主高姓大名?”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那僧人目光炯炯,上下仔细地打量他,道:“小靳施主,这里可是落霞岛?”小靳摇头道:“我也不知。”
  那僧人跟他说话时,其余僧人迅速散开,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隐隐将小靳围在中心。小靳见惯了猎户打豺狗,心叫不妙,想:“这些和尚是什么人,怎么一上来就摆出给老子好看的架势?啊,不好!他们别是来打水耗子的,把老子当成一只小耗子了。”忙小心地道:“这位大师是……”
  那僧人脑袋一昂:“贫僧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这位是圆空大师。小兄弟,这岛可是水匪陆平原的老窝,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小靳道:“我、我……”用力一拍大腿,叫道,“你们是白马寺的高僧?老天有眼,总算是让我盼到了!我本是这里的渔民,被天杀的陆老贼抓到这里来已有半年了!”当下将死老贼如何逼良为匪,自己又如何拼死反抗,如何如何坚贞不屈一一说来。
  那圆性听了一阵,见他模样也不像匪徒,便不耐烦地道:“行了。你在这岛上这么久了,除了水匪外,有没有见到其他怪人?”小靳装傻道:“什么怪人?我跟你说水匪个个都是螃蟹变的,吃人不吐骨头……”
  圆性打断他道:“不要胡扯。”他趾高气昂地看了看四周,挥挥手道:“你们四处看一看。”那五名棍僧齐声应了,自去查看。圆空道:“师兄,要等圆真师兄他们来一起查看么?”
  圆性道:“我看不必了吧。那孽贼疯狂暴虐,若真在这岛上,还不把他吃了?”说着一指小靳。小靳心道:“啊!原来这些白马寺的人不是打水匪,是来抓老黄的!糟糕,看这些人有备而来,老黄这次可遇到大麻烦了。”他这些日子来跟老黄朝夕相处,虽然一开始非常害怕,只想着要逃走,但是久了摸到老黄的一些脾气,倒也不觉得有何可怕,有时还颇觉有趣。再加上自己有难时,老黄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亦不计较,好像自己养的狗一般。他眼珠一转,拍着胸口道:“是啊!哦,原来……阿弥陀佛!两位大师说的是不是一个疯子,整天嚷嚷着要吃人的?”
  圆性眼中放出光来,道:“正是此人!小施主见过他么?”小靳道:“前些天,整个寨子的水耗子们都在往外跑,我偷偷问一个人,才知道是这个怪人到处杀人,吓得他们逃走。我想要跟着跑,妈的,这些家伙不仅不让我上船,还打骂我。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结果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人上来。”
  圆性听了略感失望,道:“是么?师弟,那我们还是到别处找找。”正要招呼棍僧们,忽听一声呼哨,只见湖上又划来一艘船。圆空道:“师兄,等痴行和圆真师兄来了,咱们商量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吧。”圆性点点头。
  那船驶近了,果然又是一船的秃头。小靳见他们都携着棍子,穿着青衣,看来辈分比这个圆性低,最后两个还扛着一个捆成一团的人。这几个人走近了,一起合十道:“圆性大师,圆空大师。”
  圆空皱着眉头道:“你们怎么把人捆这么紧?”当先一人道:“师叔,你不知道,这孽贼在船上挣扎得厉害,还想跳湖自尽,我们不得已才捆的他。”圆性笑道:“自尽?嘿嘿,想死也还没那么容易。把陆平原放下来,让他看看他的寨如今成什么样了。”
  小靳魂飞魄散,定睛看去,那捆得粽子也似的人,脸膛儿又青又黑,一脸痨病相,不是陆平原是谁?他刚要撒腿跑路,陆平原已叫道:“啊!就、就是这小子!”
  圆性道:“这小子怎么?”陆平原挣扎着道:“就是他跟、跟二师祖一起,杀了我的手下……”
  小靳刚跑出两步,肩头一紧,顿时钻心地痛。小靳惨叫一声,身子瘫软,圆性冷冷地道:“小施主,看来你是真人不露相呀。说,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出家人虽说行善为上,可是对于妖孽之徒,向来也不曾手软,你最好仔细想想。”
  小靳知道今日是不能轻易过这一关了。陆平原这个老乌龟三十年前是白马寺的和尚,肯定知道老黄的真实身份,难怪那一战他一直躲着不肯露面,想必看到老黄后被吓走,谁知又落入白马寺手中。看来不说出老黄的下落,自己也不比这陆老乌龟好到哪里去。
  “妈的!”他暗自骂道,“老妖怪关我屁事,说就说!”正要开口,心中突然又一动:“不对呀,陆平原知道道曾,道曾是林普的弟子。白马寺这三个老和尚的恩怨乱七八糟,他***,这和尚不一定是冲着老妖怪来的,老子可得把话问清楚了才行。”他痛苦地呻吟一声,道:“活菩萨……你真是冤枉我了。说起来我跟他相识真是多亏了陆老大。陆老大为了一个和尚……把我囚禁在巨野泽……”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圆性神色不变,问道:“哪个和尚?”小靳道:“叫什么道……曾?可能跟陆老大有些过节吧。”圆性道:“别说不相干的,你继续说下去,究竟怎么认得那人的?”
  小靳心道:“难道陆老乌龟没有说道曾的事?看来是他在东平找不到道曾,怀疑有诈,不敢把这个未证实的事说出来。这就好办一些了。”当下说话也利落了些:“我被囚在巨野泽,一天到晚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实在无聊。这时候不知为何老妖怪突然跑来了。我想他大概也住在那附近吧。起初我见他的脸,哎哟,那叫一个吓人,也没搭理他。谁知道他老赖着不走,非要给我讲什么……什么多什么经的。”他想起白马寺三大高僧都如此在意这本破心经,更何况这些小秃驴。
  圆性目光如炬,道:“《多喏阿心经》?”小靳一拍脑袋道:“正是这个《多喏阿心经》,原来你们真是白马寺的,哈哈。”圆性紧张地道:“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个?”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非要我背,烦死人了!”
  圆性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道:“你背了么?说来听听?”小靳道:“那些东西别扭得紧,我哪里记得住?什么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又是什么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他唠唠叨叨将道曾平日念的《金刚经》断章取义搬些出来讲,圆性与圆真对看一眼。圆真低声道:“看来林晋大师说的没错,林哀未得《多喏阿心经》真传,苦思之下,已然疯了。”圆真点点头,对小靳道:“行了,你不必背了。后来怎样?”
  小靳道:“本来我是不想背的,可是架不住他一再哀求,后来又送吃的来。妈的,陆老兄,你们的伙食也太差了点,是不是手下的私吞了油钱?我见老妖怪送的吃的还行,也就马马虎虎背了一点,哪曾想老妖怪就因此引为知己。后来的事陆老兄也知道了,老妖怪发了疯,烧了牢门,硬背着我跑了。他虽然救我出去了,可是我比在牢笼里还惨。你是不知道,这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发疯,一发作起来,又是哭又是笑,有两次还将我打得吐血。妈的,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圆性听得微微点头,又觉得这小子张口就说什么《多喏阿心经》,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便道:“据你所观察,那人是否真的疯了?”小靳道:“疯得不能再疯!我记得有好几天晚上,我梦中醒来,看他一个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还说什么‘师父,出来啊,我吐你出来啊’的疯话,等到天亮看他磕头的地方,都有斑斑血迹。”
  十几个和尚一起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圆真愤然道:“这个孽贼也有今天!”圆性倒还镇静,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道:“小施主,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么?”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八成是他背着我偷吃鱼,卡了脖子吧!这个老妖怪,原来真是个偷腥的和尚!啊,大师,我不是说你。”
  圆性咳嗽一声,道:“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说出来,除这妖孽的功劳也有你一份!”小靳苦着脸道:“不瞒大师说,昨天晚上雷打得特别大,那老妖怪大概也怕天雷打,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我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
  圆性略一思索,沉声道:“痴苦,你赶快去联络圆觉、圆进两位师叔赶来这里。痴行,好好看着这孽徒。其余人给我在周围仔细搜搜。小施主,就麻烦你再等一阵了,抓到了那贼子,也给你出口气。”小靳两手一摊,露出个无限期待的笑容。
  于是小靳便与陆老乌龟呆在一起,看和尚们寨子里、山坡上到处搜查。小靳心中一会儿想和尚们找到老黄,那自己可就没干系了;一会儿却隐隐又希望老黄走得远远的,别再给抓回白马寺的地牢了……忽听陆平原虚弱地道:“水……给我水。”痴行道:“师父说了,每日只给你两次水和食物。你等着吧,晚上自然有的。”
  陆平原在地上挣扎两下,仍旧道:“水啊……我要水……”痴行耐不住他一再哀求,却也不敢违抗师命,看着有师兄弟要轮值,一溜烟跑了。
  小靳抹抹脸,陆平原翻过身来,低低地道:“小兄弟,求求你……拿点儿水给我喝……”小靳瞥他一眼,见他躺在地上,一双小眼勉强睁着,无力地看着自己。看样子白马寺的人对叛徒决不手软,这些日子陆平原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整张脸几乎全是泥土血渍。若是以前,小靳定是兴高采烈地落井下石了,但经过了这么多事,他的心境早已改变,想着水耗子也有渴得乞人可怜的一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就走。
  眼前一花,痴行纵到身前,合十道:“施主,你上哪里?”小靳道:“我渴了,想喝口水。”痴行忙解下身上的牛皮水壶递给小靳。小靳回到刚才的地方,装作力乏了,一屁股坐在陆平原身前,将水壶偷偷伸到他嘴前。陆平原凑到壶口,猛喝了几大口。然后他突然向旁边一滚,大声咳嗽起来。
  小靳骂道:“老不死的,还想喝水?当初关我的时候,连饭都不给我吃。要死滚一边死去,别在小爷面前乱咳!”周围的和尚远远看过来,还以为小靳动手殴打陆平原,有几人想过来阻止,圆性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随他们去吧。”和尚们便不再看这边。
  小靳低声道:“你有痨病,喝这么猛,想早点死吗?”陆平原咳了一阵,吐出几口血痰,低笑道:“老子……咳咳……老子一辈子在水里混,没想到也有渴疯了的一天,嘿嘿……咳咳……”
  小靳道:“和尚为什么不给你水喝?”陆平原道:“我是白马寺的叛徒,那也无话可说。那个圆性算起来还是我师弟,嘿嘿,人家现在是戒律院首座,我呢?只是一个匪徒,嘿。”小靳道:“什么匪徒?也就一水耗子。”陆平原闻言忍不住要笑,只得辛苦地大声咳嗽掩饰。
  小靳扯根草叼着,躺下来漫不经心地看着天空,道:“笑个屁,你不是水耗子,难道还是水乌龟吗?别笑!小心秃驴们过来。”
  陆平原好容易才止住笑。他觉得嘴里甜甜的,吐了两口,是淡淡的血水。他缓慢地挪动身体,将地上的血迹偷偷抹去,道:“老子宁愿当乌龟,活个一两千年,哪里不好?可惜呀,老子前二十年毁在白马寺,最后这条残命还得在白马寺偷生。三十年杀人越货,终归一报。”
  他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小靳道:“问我生辰八字,要给我说媒么?我十六了。”陆平原道:“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