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剑江湖
“我怀着杨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见孟元超呢?去呢还是不去?”云紫萝不禁大感踌躇了。
旧地重游,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在这山坡上,孟元超曾经给她摘过野花;在那梧桐树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爱意。
八年魂梦相思,如今已经来到了门前,难道又再悄然离开,忍心不见他的一面?
但是见了他的面,又将怎样和他说才好呢?
云紫萝心里想道:“孟家一脉单传,他是应该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华儿的下落告诉他,让他好去向杨大姑讨回孩子。还有我的母亲不知见过他没有,我也应该向他问问。”
当然这两个理由都是无可非议的理由,不过,在云紫萝的心底,其实也是深藏着想要见他的念头的。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气了。
云紫萝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见一条白影,恰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驶,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转眼间已是落在后园的围墙之上。
云紫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的轻功很不弱啊,但看来却像是个女子,她为什么要偷进我家呢?难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己,那人忽地在墙头转过身来,“卜”的一声,飞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谁?”
云紫萝一闪闪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那枝袖箭掠过她的鬓边,钉在树上。把树上的一只乌鸦吓得飞了起来,云紫萝看得分明,只见那人果然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墙头,衣袂飘飘,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云紫萝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见了墙头上的白衣少女,那个白衣少女如看不见躲在树后的她。
只听得白衣少女笑道:“原来是只乌鸦,我还只道是什么人跟踪我呢,倒把我吓了一跳,好,待我也去吓孟大哥一吓。”
云紫萝心中苦笑!“她把我当作乌鸦,难道我真的是一只不祥之鸟吗?”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却不知是他的什么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头,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是不会令他为难的,我已经害苦了杨牧,不应该再把灾祸带给他了。”想至此处,云紫萝感到有难以名说的悲哀,于是决定暂不露面,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家,躲在当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树后。
小楼一角,灯火犹明。孟元超正在书房看书,尚未睡觉。
他看的是一部宋词选集,但心事如麻,却哪里看得进去?
随手翻到一页,忽然他给苏东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忽觉轻声念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往事怆怀,孟元超读罢此词,不由得心头怅怅了。八年前云紫萝就像词中所写的“幽人”一样,常在“漏断人初静”的时候独来,有时也上楼来看他,有时却只是在窗外偷偷一望,又回去了。第二天才告诉他。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唉,这两句词可就不符合她现在的景况了,她现在已是栖在杨家的枝头,有了温暖的窝啦,只有我还是像孤鸿独飞。
“但愿她把我当作已死,但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的话,她会不会向我飞来呢?”
“算日期快活张应该早已到过杨家了,不知杨牧是怎么个想法,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这秘密也不知能否瞒得住紫萝?”
情怀历乱,心事如潮,以至他竟然没有听到楼梯的声响,直到那白衣少女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惊起!(虽然那白衣少女是蹑足而行,但以他敏锐的听觉,若在平时,是应该早就发党的。)孟元超的整个心都给云紫萝的情影占据了,突然看见一个少女的笑脸,不觉冲口而出,叫道:“紫萝!”
白衣少女噗嗤一笑。
这一声娇笑宛若银铃,而这银铃似的笑声正是孟元超十分熟悉的,曾经在他病重的时候,不知多少次鼓舞过他,令他兴起求生意志的笑声。
孟元超又惊又喜,站了起来,抓着那少女的玉手说道:“小师妹,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吕思美今年已经满二十二岁了,不过在孟元超的眼中,她仍然是“小”师妹。
吕思美笑道:“师兄,你以为是谁?”
孟元超面上一红,说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我、我……”
吕思美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以为是云家姐姐,是么?你别抵赖,我听得你叫她的名字呢,她的芳名叫做紫萝,我早就知道了。”
孟元超只好默认,给她倒了一杯茶,掩饰自己的窘态,问道:“小师妹,你为什么世离开了小金川?”
吕思美接过茶杯,坐了下来,却没有喝茶,也没有回答孟元超的问题,先自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还在想着紫萝姐姐吗?她不会来找你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
吕思美道:“我有她的消息,你要不要知道?”
孟元超道:“什么消息?”
吕思美道:“她已经有了丈夫,也有了儿子了。听说她嫁的那个人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他们的儿子今年都已经七岁了。”说到这里,缓缓的低下头来,啜了一口茶,好像有些什么话想说却不说的神气。
孟元超是知道师妹想说些什么的。云紫萝的儿子都已经有七岁了,那么她结婚至少有了八年,亦即是说,在孟元超和她分手之后不久,她就和杨牧成婚了。“小师妹定然认为紫萝是个负心女子,想劝我不必对她如此痴情,唉,她却哪里知道这个儿子正是我的儿子。”孟元超心想。
吕思美道:“师哥,你不必难过,你不是时常爱说这样一句话吗,大丈夫应当拿得起放得下!”
孟元超因为早已知道这件事情,是以他的难过并不如吕思美想象之甚。倒是伏在窗外假山石下偷听的云紫萝,却不由得黯然神伤,心痛如绞。
云紫萝暗自思量:“原来这位姑娘是他的师妹,那一定是金刀吕寿昆的女儿了。看来她对元超倒是十分关怀,元超对她也很喜爱。她说得不错,我是不该来找元超的了。”
孟元超嘴角挂着苦笑,说道:“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吕思美道:“是一个姓陆的镖客。”这个镖客就是那年到过杨牧家中的那个人。
吕思美继续说道:“这个镖客经常替四川的药商保镖,他是杨牧的朋友,曾经在杨牧的家里见过他的妻子,当他提及你和宋腾霄的名字的时候,那位杨夫人似乎很是吃惊,竟把手上捧着的茶杯都打碎了。姓陆的这个镖客觉得有点奇怪,后来出去打听,才知道杨牧的妻子是从苏州带回来的,姓云名叫紫萝,宋腾霄曾告诉过我,说她和你们二人都是一样的要好,看来她对你们也是未能忘怀呢,就只不知她是为你还是为了腾霄而至失手打落茶杯?”
孟元超道:“何以他曾提起我和腾霄的名字?”
吕思美道:“他对你们慕名已久,这次他冒险到小金川来拜访冷铁樵,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们认识,可惜你们都已不在小金川了。但那天她却恰巧在场,所以我会知道:”孟元超笑道:“你是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么?”当然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
当孟元超初返师门的那几年,吕思美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像兄妹一般,谈笑无拘的,但到吕思美长大之后,孟元超却是很少和她开玩笑了,相形之下,倒是宋腾霄变得较少,和她比较亲近。
吕思美见师哥并没有如她想象那样的悲伤,甚至还有心情开她的玩笑,登时也就高兴起来。孟元超道:“哦,是冷铁樵催我回去么?”
吕思美道:“不,恰恰相反,冷大叔叫你暂时不必回小金川了。义军需要有个人联络各方豪杰,这个差事他想请你担当。例如山东东平县的江大侠江海天、金逐流两师兄弟,河北保定的天地教教主林道轩,河南红缨会的总舵主厉南星、公孙燕夫妻,关东十三家牧杨的总场主尉迟炯、祈圣因夫妻,这些人就都是冷大叔想要你去和他们联络的。他还希望你江湖上行走,随时随地留心,替他物色一班愿意帮忙或愿意参加义军的少年豪杰。这件差使并没有规定时限,又可以让你结识许多英雄人物,你说好不好?”
孟元超喜出望外,说道:“这真是太好了!”
吕思美笑道:“说起来你还要多谢我呢,冷大叔是因为我的原故,才想起要给你这个差使的。”
孟元超道:“真的吗?但这却是什么原故呢?”
吕思美道:“有一天冷、萧两位叔叔与妈闲话家常,妈忽起思家之念,说是想回三河原籍探亲。又说许久没有得到你的消息,很是挂念,也想到苏州看一看你。冷、萧两位叔叔力劝不可,他们说虽然事隔多年,当年围攻爹爹的七个大内高手亦已死了五个,但金刀吕寿昆爱子,江湖上谁个不知,那个不晓?一旦出现,定惹人注意,冒这个险,未免太大了。
“我听了他们的话就说,不如让我一个人回去,当年我跟爹爹行走江湖的时候,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经长大,重走江湖,就是给鹰爪碰上出不会认识我了。
“但萧叔叔仍是放心不下,他说我独自一人,到苏州找你或许无妨,回原籍探亲,却是危险。因为三河县在直隶(今河北)境内,靠近京师,正是清廷防卫最严密的地方。
“冷叔叔后来得了一个主意,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他要交给你的那件差事了,他说倘若你肯担当这个差事,那么在你北上保定,拜访天地会的林教主之时,就正好携我同行了。保定与三河县都在直隶省内,相距不过数百里。你就是陪我回家,再走关东拜访尉迟炯夫妻,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这不正是公私两便么?
“师哥,现在我就只是问你嫌不嫌拖上我这个累赘了?”
孟元超隐隐猜到了师娘的用意,颇觉有点为难,但于理于情,又不能推却,只好说道:“小师妹,你现在的本领已经不亚于我,和我同行,只怕我还要倚仗你的帮忙呢,怎能说是累赘?嘿,嘿,你我分手不过年余,你倒和我客气起来了。”孟元超发出几声干笑,但笑得可是不很自然了。
吕思美是个毫无心机的少女,听了师哥的话,却是十分的欢喜,说道:“这么说你是答应我!哈,我可以跟你去会见江海天、金逐流、厉南星、公孙燕这班大名鼎鼎的男女英雄,我真是高兴得要死啦!”
吕思美“高兴得要死”,伏在窗外偷听的云紫萝,却是泪咽心酸,纵然不是“难过得要死”,也十分伤心的了。“他有师妹作伴,我还何必见他?华儿之事,且待将来另想办法,托人告诉他吧。”云紫萝心想。可是她想要离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提不起劲来。她怕弄出声响,只好镇慑心神,待到自己心情惭复宁静之后,再作打算。
淡淡的月光之下,碧纱窗上现出的孟、吕二人的影子还是隐约可见。云紫萝不想再看他们,于是移开了视线。她一直没有留意园中物事,此时抬头一看,只见野革丛生,连她最喜爱的茶魔花架亦已倒塌了。云紫萝暗自叹了口气,想道:“王大妈要干田里的活,也怪不得她照料不周,但这个园子可变成废园了。嗯,元超和他的师妹就要走的,待他们走后,我倒可搬回自己的家里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孟元超说道:“小师妹,我还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你有这份耐心等我么?”
吕思美笑道:“妈叫我跟你,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不走我当然也是留在这儿陪你。”
云紫萝听了他们的说话,不觉又是心里一酸,想道:“元超不肯就走,想必是要等那神偷快活张把我的消息带回来给他,唉,他可想不到我如今就在他的窗下。他有小师妹作伴,对我仍未忘情,我对他还有何求?我实在也该心满意足了!”想是这样想,但仍是禁不住心酸,也再想道:“他还不走,这几天我却到哪里去安身呢?”
孟元超听了小师妹的话,却是不禁眉头一皱,苦笑说道:“师娘还有什么吩咐你吗?”
幸好灯光黯淡,孟元超又是侧面向她,吕思美正在高兴上头,可没有留意他的神情。
吕思美笑道:“妈只是叫我来苏州找你,找着了你,就跟你走,听你的话。你瞧妈多么看重你呢,把她唯一的女儿都付托给你了。”吕思美心地无邪,把母亲的话和盘托出,却不知道就是把她的终身大事付托给孟元超的意思。
不过说她完全不知道母亲的心事那也是假的。在她临行的前夕,她母亲曾对她道:“十多年前,你爹叫元超去苏州投靠云家,当时你年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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