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剑江湖
孟元超吁了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这霎那间,他忽地感到内疚于心,“为什么我也不愿意杨牧知道呢?”
史红英继续说道:“但现在说来,查究杨牧夫妻的因由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杨牧所说的他给清廷缉捕之事是真是假。他为什么对我撤谎说是给石朝玑打伤?孟少侠,你说对不对?”
孟元超心神不属,说道:“这个、这个,我可不方便插嘴。按说云紫萝愿意嫁的人,想必也不会是坏人的。”
史红英听得他为杨牧辩护,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杨夫人倒是很有信心。不过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往往有些事情是出乎常理之外的,咱们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孟元超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只好答了一个“是”字。
史红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说道:“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恐怕却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杨牧的夫妻公案,牵涉了你在内。”
孟元超不愿说谎,答道:“不错,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听说你是为小金川的义军联络各路英雄的,是吗?”
孟元超霍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现在准备上哪儿?是泰山还是太湖?”
“这,这个,我——”史红英的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孟元超一时间倒是不禁踌躇难决了。
“你一时未曾想好,那也无须立即答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定夺,也还不迟。”说至此处,史红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给孟元超换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接下去说道:“泰山之会,各路英雄,都会到场,你要替义军联络他们,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个清楚,你就一日难以安宁。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访查杨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说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会的。
孟元超一阵迷茫,半晌说道:“多谢帮主关心,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史红英道:“不错,不论是上泰山还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赶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怅怅惘惘的独自躇行,心中翻来复去只是想着一个问题:“我应该到哪里去?”
八载相思,当面错过,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云紫萝的消息,还能再错过么?
可是若果错过了泰山之会,以后就要逐一去拜访各路英雄,还未必见得着,这就更是失时费事了。
孟元超本来是一向很有决断的,但此际却是给这个问题困扰,大感踌躇,意乱情迷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困扰着孟元满的问题也同样的在困扰着云紫萝!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见面之后,她踏着故乡的泥土怅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现在一样,反复的想着这个问题,不敢回头,但却肝肠寸断了!
夫家不能回去,爱子被人抢走,母亲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云紫萝想到伤心之处,不觉珠泪潸然,双腿如同坠了铅块一般,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正在云紫萝柔肠寸断,惘惘前行之际,有一个赶早市的农家少年,挑着两箩青菜对面走来,看见了云紫萝,忽地“咦”了一声,就在云紫萝的面前停下了。
云紫萝被他这么一声惊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后,放下菜箩说道:“你不是云姑姑吗,你回来了?我是小牛儿呀,你不记得我了?”
云紫萝笑道:“原来你是小牛儿,记得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个鼻涕虫呢,现在这么大了,你妈可好?”
原来这个小牛儿就是她的邻家王大妈的儿子,她们母女离家之时,曾经托过王大妈看管园子的,那时小牛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小牛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云姑姑,听说你嫁了一个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了,这许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嗯,让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经足足有了八年长啦!”
云紫萝虽然正在伤心,但见了这个邻家的孩子,也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欢状的,笑道:“我怎会忘记你呢?对啦,我正想找你妈,但恐怕她还没起床,不敢这么早去吵醒她,碰见了你正好,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请你带回家去,替我多谢她老人家。”
小牛儿涨红了脸,说道:“多谢什么?这许多年来,我们母子忙于干活,你家的园子我们可没有替你好好照料呢。这银子我不能要!”
云紫萝道:“你一定得要,我因为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就当作是给你妈买东西吃吧。”
小牛儿推辞不掉,只好收下,说道:“你回过家里没有,为什么这样早又出来了?孟大哥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云紫萝一阵伤心,说道:“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我这次只是来看一看的,我还有紧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里多住了。”
小牛儿诧道:“哪有这样快就走的道理?”蓦地想起母亲和他说过,说是孟大哥和城里的那个宋大哥从前都是欢喜这个“云姑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时候,自作聪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经嫁了人,当然是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为什么不和丈夫一同回来呢?”小牛儿很想问这个问题,可又不知该不该问,睁大了两只眼睛看云紫萝。
云紫萝强忍心酸,说道:“小牛儿,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儿装作很懂事的样子,说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师说过,说是像你这样知书识礼的女子要守什么三从四德的,出嫁之后就要顺从丈夫,对不对?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云紫萝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小牛儿,你要赶早市,我也要赶路,下次我再回来看你。记着替我问候你妈!”
云紫萝正要走,小牛儿忽道:“云姑姑,你甭留一会,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小牛儿道:“是一个姓萧的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年纪,她是和一个姓邵的男子一同来的。但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她说。”
云紫萝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姓萧的女子了她说什么?”
小牛儿道:“她说她是你家的亲戚,特地来找你的。我告诉她你们母女都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她很失望。”
云紫萝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牛儿搔搔头皮,说道:“她说她住在太湖的一个什么山上,这个山有个西字的。我当时记得很清楚的,现在忽然忘记了。”
云紫萝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儿道:“对,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记起来了,她当时好像料得到我会忘记这个山名似的,她说要是你一时记不起来,你只须对她说,我已经回到爹爹的家里,她就会知道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子女回来,当然是回到爹爹的家里,这还用说吗?”
云紫萝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儿,多谢你啦。回去记得替我问候你妈。”
这个消息,给云紫萝带来了意外的欢喜,与小牛儿分手后,她迎着初升的朝阳,心底的阴霉也好像在阳光下消失了,心里想道:“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姓萧的女子一定是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我正愁无地容身,如今我却可以暂时去投靠姨妈了。”
原来云梦萝的母亲有个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萧家,丈夫萧景熙,也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物。
两姐妹一个嫁在南方,一个嫁在北方,又因云紫萝之父云重山早已秘密加盟义军,是以两姐妹在婚后就一直未通消息,后来云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脚,携妻带女,来到苏州,固然是由于有好友未时轮家住苏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太湖就在苏州附近,搬到苏州,久不见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当他们前往西洞庭山寻亲的时候,才知道萧家的人已经迁往他方,不知去向。
云紫萝来到苏州那年不过八岁,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寻亲,她并没有同往。在她的脑海里对这个姨妈毫无印象,那次寻亲的事情,她的父亲对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后来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孟元超来了,她也没有和孟元超说过。
在未碰见小牛儿之前,云紫萝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个表妹,但既然这个来找她的女子姓萧,自称是她的亲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当然是她的表妹无疑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儿说我的表妹不过十六七岁,那么我来苏州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呢。想必她来找我的时候,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怀着好奇的心情。现在可又轮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结了婚没有?姨妈肯让她与那个姓邵的男子同来,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云紫萝心想。
云紫萝急于会见姨妈表妹,当天中午,就赶到苏州,雇了一只小舟,在万年桥下放舟入湖。太湖三万六千顷,湖跨江浙两省,烟波浩荡,极目无际,比起云紫萝曾经游过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逸湖迎来,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景色奇丽,难以言宣!纵目烟波之际,云紫萝不觉胸襟一爽,逸兴遍飞,多日来的郁闷全部消了。心里想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乌飞,这才是人生应该道求的境界!这许多年来,我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连胸襟都几乎变得狭窄了。”
忽听得琴声冷冷,远远传来,随即听得有一个人按着节拍而歌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鸳?如有意,莫馋嫁。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颜云收,依约是讷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云紫萝放目遥望,只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黄衫的汉子,一个是披着纯白狐裘的少年。弹琴朗吟的是那个少年。
第十四回 太湖烟水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龟鼓。谁伴我,醉中舞?
——苏元斡云紫萝嗜读诗词,性耽丝竹,妙解音律,听了这白衣少年鼓琴而歌,不由得心头怅触,暗自想道:“坡翁此词乃是湖上怀人之作,他所怀念的人不过是偶然一面,已是情难自己,倘若他处在我的境地,又不知会写出什么沧怀的词章了?”
原来自衣少年弹唱的这首词,乃是北宋熙宁年间,苏东坡做杭州大守的时候,某日游西湖所作词牌名“江城子”的一首词。这首词含有一段佳话,是苏东坡为一位丽人而作的。(羽生案:此词故实见‘墨庄漫录’卷一:“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二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云。”)
少年结伴、湖上同游的往事如在目前,想起了与孟元超和来腾霄同游西湖的往事,云紫萝不禁心里叹了口气,想道:“人生到处知何似?知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也是坡翁的诗句,正好给这首词作注解呢。呀,鸿飞那复东西!元超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但他有小师妹作伴,想是不会寂寞的,他可能想到我却是飘零无依吗?”云紫萝只道孟元超已经有了吕思美作为伴侣,殊不知此刻和这位“小师妹”作伴的却不是孟元超而是宋腾霄,而且,她不知道孟元超身在何方,孟元超倒是知道她的行踪了的。
心念未已,一曲已终,只听得那黄衫客击节赞道:“清歌妙韵,可惜此处难觅知音,只好让我权充解人了。不知老弟思念的乃是何人?”
白衣少年脸上一红,说道:“缪叔叔取笑了,小侄不过偶然弹此遣兴而已并非实有所指。”
那黄衫客哈哈一笑,说道:“不见得吧,萧邵两家的女儿都是罕见的美人胎子,难道你都看不上眼吗?嘿、嘿,咱们乃是忘年之交,在你爹爹面前,你尊我一声叔叔,我也就厚着脸皮叫你世侄。但在只有咱们两人的时候,你可用不着这么客气了,你就当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如何?不必顾忌,但说无妨,你喜欢哪一个,我可以给你做媒!”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