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向乐山走进东边大门,见右首一间房的门框上,挂一块“门房”两字的木牌子。
暗想:乡村中的庄院,一不是衙门,二不是公馆,如何用得甚么门房妮?这不待说是一个欢喜搭架子的乡绅!这种肉麻的乡绅人家,料不会有了不得的人物在内,同乐山心里这么一想。便不打算进去了。正折转身,待退出大门;门房里忽跳出一只大黑狗来,对向乐山狂吠。接一个二十多岁的健汉,也从门房里伸出头来,大声喝问道:“喂!你来这里找谁的?”
向乐山见有人问,得停住脚答道:“我不找谁,我是来这里游学的。”
那汉子欺向乐山年纪小,不像个游学的,也和那黑狗一样。跳了出来;问道:“你游甚么学?游的是文学呢?还是武学?怎么进大门就走?”
向乐山笑道:“我文学也游,武学也游,进了大门,才知道走错了人家;所以不停留的就走。”
那汉子跑过来,一手将向乐山拉住道:“你且慢走,等我搜搜你身上看:我刚在房里打盹,不知你从甚么时候进来的?怕你这东西,已进了里面,见没有人,偷了甚么,揣在身上!”说,想动手来搜。
向乐山也不动气,只拦住那汉子说道:“你何以见得我进了里面,偷了甚么?你若搜不出甚么来,该怎么办?”
那汉子道:“搜不出甚么,就放你走,有甚么怎么办!你既是游学的,到这里来,如何谓之走错了人家?我们家的老爷、少爷,从来不轻慢游学的;文有文先生,武有武教习;来这里游学的,多则住一月半月,少也要住三五日;你到这里就走,不是趁里面没人,偷了甚么,怎的肯走这么快?看你偷了甚么,趁早退出来,免我动手!嗄!嗄!倒看你不出,这小小的年纪,居然敢假充游学的!”
向乐山一听那汉子的话,心里倒欢喜起来,反陪笑脸,问道:“这里也有武教习吗?我是一个游武学的;你就带我去看看武教习好么?”
那汉子摇头道:“你不要瞎扯淡!你打算乘我不防备,好抽身逃跑么?不行,不行!你且给我搜了身上再说!我是在这里替守门的守门,担不起干系!”
向乐山看那汉子,本也不像个门房;心里急于想进去,见这家的武教习,便懒得和人争论,耽搁了时刻。随将两手分开,挺出胸脯,给那汉子遍身搜索了一会;没搜出甚么。那汉子道:“这下子,你走罢!”
向乐山道:“就这么放我走么?没这般容易!快说武教习在那里,你叫我去见了面,便没你的事!不然,我好端端的一个人,你如何硬说我是贼,将我遍身都搜了?你不把我这贼名洗清,看我可能饶你!”
那汉子见向乐山说出这些无赖的话,也有些害怕,给东家知道,得说道:“你要见这里的武教习做甚么,这里的武教习,是由山东聘请来,事教我家少爷拳棍的;外面的徒弟,一个也不收,你找他也没用处!并且他轻易不肯见人;我就引你进去,他不见得肯出来会你这小孩子。”
向乐山笑道:“我是身体生得矮小,年纪土你大的多;你怎么倒说我是一个小孩子呢?你只叫我进去,见得见不,你不要管!”那汉子又打量了向乐山几眼,只是摇头。向乐山道:“你不叫我进去,也不要紧,我自会进去,你只说那教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我好去会他。”
那汉子道:“那却使得!我们这边的教习,姓周,名敦五。……”
向乐山道:“那边还有一个教习吗?”
那汉子望向乐山出神道:“找听你说话的口音,并不是外路人,怎么连我们这里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争胜的事,都不知道咧?”
向乐山觉得很希奇的问道:“大老爷甚么事,和二老爷争胜?你可以说给我听么?”
那汉子道:“这话一言难尽!你既不知道,不问也罢了!不过我看你是个借游学讨吃的人,也可怜!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形,进去说错了话,必不讨好:我大概说点儿给你听了,并教你几句话,进里面去说:包你能混几天饮食到口!若你的运气好,还说不定可得几百文盘缠!”
向乐山暗自好笑,连忙点头应道:“老弟真是个慈心的好人,肯如此帮扶我,请你快说罢!”
那汉子见向乐山呼他老弟,以为果是比自己的年纪大。当下欣然说道:“我老爷姓陶,名守仪;二老爷名守信。老太爷做过一任知府,才去世没几年,大老爷和二老爷就分了家。虽在这一个庄院,却隔离了是两户人家;一家都有两个少爷,都聘请了一个文先生,一个武教习。兄弟都存心要争强夺胜。你进去只说二老爷那边,如何鄙吝,如何待人不好,怪不得外人都传说大老爷,是个疏财仗义的豪杰;果是名不虚传!大老爷听了你这种说法,必然欢喜。你知道是这么说么?”
向乐山点头道:“说是不难说。但是我并不留去过那边,怎么能知道那边的坏处呢?”
那汉子晃脑袋笑道:“大老爷又不会盘问你,何必定要去过那边呢?”
向乐山笑道:“那就是了!”别了那汉子,直往里面走。
向乐山想见周敦五,若从山东聘来的教师是怎样一个人物?走到里面大厅上,故意高声咳嗽了一下。即有一个十六七岁小伙子,走了出来,问向乐山找谁。向乐山看邢小伙子的装束,像一个当差的模样,遂答道:“来看周教师的。”
小伙子装腔作势的,翻起一对白眼,望了向乐山一望;待理不理的道:“带手本来没有?”
说时,遂高声朝下面门房骂道:“怎么呢?门房里的人死了吗?不问是人是鬼,也不阻挡,也不上来通报一声,听凭他直撞进来。这还成个甚么体统?”
向乐山看了小伙计那般嘴脸,心中已是老大的不快!见问自己要手本,更要开口骂了;听了这一派话,那里还忍耐得住呢?也懒得说甚么,提辫丝线,对小伙子肩上掼过去;跟把头一偏。小伙子哎哟都不曾叫喊得出,腾空一个跟斗掼下来,百挺挺的倒在丹墀里;只听得拍达一声,竟跌得昏死过去了!
向乐山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怎这般禁不起跌?若就是这么死了;我岂不是遭了人命官司吗?这种东西,也教我替他偿命,未免太不值得!好在还没人出来,他们又不认识我,不趁此逃走,更待何时?那敢怠慢!拔步往外就跑。
他跑近大门,里面已有四五个汉子,大呼追了出来,一刀声喊:“拿住!不要放走了凶手!”
向乐山跑到青草坪中,忽然转念一想:打死了人,像这么逃跑是不对的!夜间没人看见,他们追不上,不愁逃不了!此时正在白天,我在前面跑,他们跟在后面追;我逃到那里,他们追到那里,造如何能逃得了,且就这一片好草坪,将追的打发了;方能从容逃走 “当即回身立住。看追来的四个壮健汉子在前,年纪都是三十上下,一蚌年约五十来岁,身体高大的在后。看那人眉目间带几分杀气,精神份外充足;行路的脚步,甚是稳重;估量就是教师周敦五。走前面的四人,赶到切近,彷佛有些疑惑:凶手不是向乐山。都用眼向各处张望了一转,才对向乐山喝问道:”就是你这东西,打死了人么?“
向乐山还没回答,后面的那人已大声说道:“就是这小子,快上去给我拿住!”向乐山听那人说话,果是北方口音:断定是周敦五了。
四人一齐抢过来,伸手拿向乐山;都以为:这一点儿大的小孩,捉拿有何费事?并且各人皆知道些拳脚,那里把向乐山放在眼里?不提防向乐山等他们来到切近,将身子往下一蹲,扑地一个扫堂腿,四人同时跌了一丈开外。一个个爬了几下,才爬起来;望向乐山发怔,不敢再过来。
向乐山指周敦五道:“你就是这里的拳教师么?我正要领教领教!”向乐山本是朝大门立,说话时,见那跌昏了的小伙子,跟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花白胡子同走了出来。心里不由得大喜,不曾打死人,就用不图逃了。
只见周敦五两脚一跺,使出一个鹞子钻天的架势,凌空足有文多高,直扑下来;脚还不曾地,就变了一个饿虎擒羊的身法。向乐山知道这人不弱!急将身躯一偏,使一个鲤鱼打挺,让开周敦五双手;跟使一个叶底偷桃,去捞周敦五的下阴。周敦五的身法,也真矫捷!一个乳燕辞巢,就穿到了向乐山背后;见向乐山的辫丝线,一大绺垂在背上:心中高兴不过!以为:这一个顺手牵羊,不愁不把向乐山牵倒:谁知才一手撩住辫尾;也和那小伙子一般的,腾空一个跟斗,栽了一丈多远!
原来周敦五也知道向乐山是个劲敌:思量非用全力,就牵住了辫尾,也怕牵向乐山不倒!
那知道向乐山的辫子,越是牵的力大,越掼的远,越跌的重!周敦五这一交跌去,头朝下,脚朝上,跌了一个倒栽惹:那里挣扎得起来呢?
向乐山哈哈笑道:“牛角不尖不过界!几千里跑到这里来当拳师,原来也不过如此!领教了,领教了!”说,对大众拱了拱手,提起脚要走。
那个花白胡子,连忙抢行了几步,走到向乐山跟前,作了一个揖,暗笑说道:“师傅的本领,实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求师傅不弃,请进寒舍盘桓盘桓!”向乐山见陶守仪说话,甚是;便不推辞。陶守仪侧身体,引向乐山到里面一间陈设十分精致的书斋里。恭恭敬敬的请问了姓名,带了刚那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过来,双双拜了下去。向乐山慌忙答礼不迭。
陶守仪纳向乐山坐了,说道:“寒舍聘睛教师,佣金不问多少,谁打的过原有的教师,就请谁在寒舍,教这两个小儿!今日师傅打胜了,小儿自应拜认师傅!”
向乐山笑问道:“那位周教师怎么样呢?”
陶守仪道:“他既没有大本领,被师傅打输了;兄弟惟有多送他几两程仪,请他自回山东去!”
向乐山连连摇头道:“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快把他请到这里来,我有
话说。“
陶守仪道:“他既被师傅打得这般狼狈不堪,如何好意思来见师傅咧!”
向乐山道:“这有何要紧?二人相打,不胜就败!平心讲,周教师的本领,实在不错!我不是能坐在尊方教拳脚的;尊府除了周教师,想再请一个比周教师本领高的,决不容易!”
陶守仪见向乐山这么说,也来不及回话,一折身就往外跑。
不知陶守仪跑到外面做甚么?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四回 大乡坤挽留周教师 小侠客气煞洪矮牯
话说周敦五被向乐山,打得一败涂地,挣扎起来,见自己东家已陪??向乐山进里面去了。
面子上更觉得羞惭无地!那四个健汉,原是陶家请了本地方几个略懂得些拳脚的粗人,在家中一面做做零星琐事,一面看管家财的;闲时跟周敦五学习几年,也算是周敦五的徒弟。毕竟有点儿师徒的感情,都连忙跑过来,问:跌伤了那里没有?
这一问,益发把周敦五问红了脸:溜回自己的卧室,卷起包袱,并不打算向陶守仪作辞,背??包袱就走。已走出了大门,忽转念想道:我在北道上,整整称了二十年的好汉:今一旦败在这个小孩于手里,此仇安可不图报复!只是这小孩于姓甚名谁,我不知道:将来我便练成了报仇的本领,不知道仇人的姓名,将怎生报复呢?没法!低得老??
脸,再进去一趟,当面请教他一声!料他不至畏惧我,隐瞒不说!
周敦五想罢,正待回身。陶守仪已忽忽跑了出来,一把将周敦五拉住道:“我料知师傅是要走的,所以追了出来。快请进去。刚??和师傅动手的,并不是当把势的人;且极称道师傅的本领。我两个小儿,仍得求师傅在寒舍指教。”
周敦五听了,暗自寻思道:“陶守仪方??欢迎那小子到里面去的时候,我正跌在草地上,挣扎不起来;他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勤勤恳恳的,作捐打拱,把那小子迎接进去:我回房卷包袱,他也不来理我;此时却如此????的,跑来留我!多半是耶小子,自己不能在此教徒弟,不曾指摘我的短处;因此陶守仪便不肯放我走了。也罢!那小子的本领,实在不错:找若能趁此结识他一场,也是好的。如果见面瞧不起我,我请教了他的姓名就走!”周敦五遂跟??陶守仪,复进里面来。
向乐山起身迎箸,拱手笑道:“老兄偶然失手,算不了甚么!任凭有多大本领的人,像老兄这般失手的时候,总是不能免的!老兄千万不要介意!”
周敦互见向乐山的身材相貌,虽是一个小孩;说话却很像一个老于江湖的。一肚皮忿恨想报复的心思,被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登时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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