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他妹子到庐山报信给我知道。
“我当时看了尊师的信,不由得大吃一惊。思量这一班孽障,胆敢如此胡闹。他们自己伤也好,死也好,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只是万一伤损了公子一毫一发,这还了得。教我这副老脸,此后怎生见雪门师弟的面呢?连夜赶回家来,想阻止大女儿不许胡闹。及至赶到家时,大女儿也已在公子手里领教过,回家来了。大女儿盛称公子的本领了得,他若非戴了面具,脸上必已被公子刺伤了。我听得公子只脚上略受微伤,才放了这颗心。依我的气忿,本待不替孽子治伤的。只因他两个妹子,一个妹婿,都一再跪着恳求,我才配点儿药,给孽子敷上。可恶的孽障,到今日还不悔悟自己无状,倒怀恨在心,不肯与公子相见。这都只怪我平日教养无素,以致养成他这种乖张不驯良的性子,实是对不起公子。”
朱镇岳听了这番话,才如梦初醒。暗想怪道那夜在白马隘交手的时候,那人再也不肯开口,原来是女子戴了面具,假装男子,所以头脸那们大,身材又那们瘦小。我末了一剑,刺在他面具上,怪不得喳的一声响。那夜若不是我安排了锣鼓助威,使他害怕惊动岸上的人,慌张走了。再斗下去,不见得不吃他的亏。只可惜这娟娟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有这们好的本领,倒是我应当结交的好朋友。朱镇岳心里这们着想,偶然触发了—句话,连忙起身向田广胜说道:“田师伯太言重了,小侄开罪了义周二哥,他见了小侄生气,是应该的。承师伯瞧得起小侄,不把小侄当外人,呼小侄的名字,小侄就很感激。叫小侄公子,小侄觉得比打骂还难受。”田广胜点头笑道:“依贤侄的话便了。贤侄可知道我借着卖草鞋,在白鱼矶专等候贤侄,是甚么用意?”朱镇岳道:“小侄以为这是承师伯不弃,想引小侄到这里来的意思,但不知是与不是?”田广胜摇头笑道:“我明知贤侄家住在常德乌鸦山底下,若只为想引贤侄到这里来,何不直到乌鸦山相邀,值得费如许周折。”朱镇岳也觉得有理,只是猜不出是何用意。
田广胜接着笑道:“我从庐山回来,不多几日,又接了尊师从西安传来的一封信。因为有这封信,我才是这们布置。我今年已痴长到七十八岁了,正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在人世上延挨一日算一日。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于今既已活到七十八岁了,死了也不为委屈。不过我有未了的心愿,若不等待了便死,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我有甚么心愿未了呢?就是我这大女儿娟娟,今年二十一岁了,还不曾许配人家。论到我这个女儿,容仪品性都不在人下。若不过事苛求,早已许给人家了。无奈我这女儿,固是我晚年得的,从小我就把他看得过于娇贵,传授给他的武艺,也比传授旁的徒弟及儿子都认真些。他的武艺既高,眼界心性也就跟着高了。寻常的少年,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他发誓非有人品学问武艺都能使他心服的,宁肯一生不嫁。我年来到处留神物色,休说人品学问武艺都能使我女儿心服的男子不曾遇见过,就是降格相从,只要我看了说勉强还过得去的,也没有遇着。这番天缘凑巧,得了贤侄这般一个齐全的人物。若是尊师托人带信给我的时候,我在家接了信,我儿子便不致到白鱼矶与贤侄为难。我儿子不被贤侄杀伤,不求他妹子报仇,他妹子更何致与贤侄交手?固有这们—错误,我女儿才得心悦诚服的钦佩贤侄。
“我看这种姻缘,真是前定,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我想就此将小女娟娟许配贤侄,只不知贤侄的意下如何?只要贤侄口里答应了,至于成亲的日期,此时尽可不必谈及。贤侄如有甚么意思,不妨直对我说,毋须客气。我也原是不存客气,才当面对贤侄说。其所以假装卖草鞋的,亲自将贤侄引来这里,也就是要借此看看贤侄的气度和能耐。我见贤侄的时候,故意说寒舍就在离此地不远,更不教贤侄回船换衣服,贤侄竟能同行三日,一点儿不曾现出忿怒的样子,可见得气度宽宏,不是寻常少年人所能及。而我那孽障对贤侄无状,贤侄能犯而不较,尤为难得。”
朱镇岳至此,才觉悟种种境遇,都是有意造设的。心想娟娟的本领,确是我的对手,又是田师伯的小姐,与我同门,许配给我,并不委屈了我。此刻田师伯当面问我,我心里是情愿,原可以当面答应他。不过我父母都在西安,这样婚姻大事,虽明知由我亲自定下来,我父母是决没有不依的,然于为人子的道理,究竟说不过去。想到此处,即向田广胜说道: “承师伯不嫌小侄不成材,小侄还有甚么异议,本来就可以听凭师伯作主的。只因小侄这番回常德,是奉了家父母的命,押船回来的,为急于要回西安复命,才在家不敢耽搁,只住了一个多月,即动身回西安去。此时家父母在西安,见小侄还不曾回去,心里必异常悬念。小侄打算即刻动身,兼程并进,到西安复命之后,将师伯这番德意,禀过家父母。想家父母平时极钟爱小侄,这事断没有不许的。那时再从西安到这里来,一则好使家父母安心,二则既禀告了家父母,小侄的心也安了。还望师伯体念小侄这一点儿下情。”
田广胜听了,待开口说甚么,忽又忍住。半晌,才说道:“这是贤侄的孝行,我本不应相强。但是据我的意思,婚姻大事,自应请命父母,然有时不得不从权。我于今并不要贤侄和小女成亲,只要贤侄口里答应一句就是了。”朱镇岳道:“师伯的
话说得明白。小侄其所以不敢答应,就是因这事体太大,一经口里答应了,便至海枯石烂,也不能改移。于今小侄离开西安,已有大半年了,诚恐自小侄离开西安以后,有门户相对,人物相当的女子,已由家父母作主聘定下来了,小侄并不知道,又在师伯跟前答应了,将来岂非事处两难?“田广胜不住的点头道:”贤侄所虑的,确是不错。此刻我只问贤侄一句话:倘若贤侄此时能知道尊父母实在不曾在贤侄离开西安以后,替贤侄定婚,而尊父母又断断不会不许可贤侄在这里定婚,那么,贤侄可以答应我么?“朱镇岳道:”那是自然可答应的。不过此地离西安这们远,从何可以知道呢?“田广胜道:”贤侄不知道,我倒早已知道了。贤侄大概能相信我七十八岁的人了,说话不至于信口开河。贤侄所虑的这一层,我能担保没有这回事,并能代贤侄担保,尊父母万不至于说话。但须贤侄答应下来,我立刻便拿我能担保的证据给贤侄看。“
朱镇岳思量:这种担保,不过是口头上一句话,如何能有证据给我看呢?若果能证实我所虑的,没有这回事,我就答应了也没要紧。遂对田广胜道:“师伯既说能担保,必没有错误,何须要甚么证据?只是不知道师伯所谓证据,究竟是甚么?莫不是有新自西安来的人么?” 田广胜道:“贤侄且答应了我再说,并不是我要逼着贤侄答应,这其中的道理,等一会自然明白。”朱镇岳道:“既这们说,小侄便权且答应了。将来只要家父母不说甚么,小侄决无翻悔。”田广胜至此,才把所谓能担保的证据拿了出来。朱镇岳一看,只吓得号啕痛哭。不知到底是甚么证据?且待第四十二回再说。————————————————①火铺,古代候望敌情的岗亭。
②噀(xùn),喷。
③尘襟,世俗的胸襟。
④展问,询问。
⑤邦族,籍贯姓氏。
⑥协统,清末军队一协的首领。协,清末军队编制单位,在镇之下,三营为一标,两标为一协,相当于现代的旅。
第四十二回 魏壮猷失银生病 刘晋卿热肠救人
话说田广胜将所谓担保的证据拿出来,朱镇岳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这信是雪门和尚写给田广胜的,信中的语意很简单,只说某月某日捻军破西安,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现已由雪门和尚自己备棺盛殓,即日动身运回常德原籍。信尾托田广胜设法劝阻朱镇岳,勿再去陕西。朱镇岳只看了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这几句,已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没哭一会,便倒地昏过去了。
田广胜、魏壮猷都忙着灌救,半晌醒转来,仍哭着责备田广胜道:“师伯既得了这信,怎的不于见面的时候给我看?好教我奔丧前去。隐瞒三四日,倒忍心和我议婚事,使我成为万世的罪人,是甚么道理?”田广胜连忙认罪道:“这是我对不起贤侄。不过雪门师傅的信上说了,即日动身运柩回常德原籍,怎好教贤侄去奔丧呢?在我瞒三四日不说,固是全因私情,没有道理。只是在贤侄迟三四日知道,并不得谓之不孝。贤侄得原谅我,若在见面的时候将这信给贤侄看了,则三年之内,不能向贤侄提议婚的话。我刚才已曾对贤侄说过了,我于今已是七十八岁的人了,正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得挨一日算一日。三年之后,只怕葬我的棺木都已朽了。因此情愿担着这点不是,逼着贤侄承诺我的话,以了我这桩惟一的心事。”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说,自觉方才责备的话,说的太重,即翻身向田广胜叩头,泣道: “师傅信中虽说已动身运柩回籍,然小侄仍得迎上前去,以便扶着先父母的灵柩同行。”田广胜拉起朱镇岳说道:“贤侄用不着去,我已派人迎上去了。大约不出一二日,便能将灵柩运上这里来。”朱镇岳问道:“运到这里来做甚么呢?”田广胜道:“我估料长毛的气焰,还得好几年才能消灭,就是常德,也非安乐之土。贤侄这番又运回这些金银,更是惹祸的东西。我看这山里还好,已打发两个小女去乌鸦山,迎接令祖母到这里来,免得年老人担惊受怕。尊大人的灵柩,暂时安厝①在这山里,等到世局平静了,再运回原籍。雪门师傅来了之后,我还要和他商量,尽我们的力量,下山去做几桩事业。”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布置,只得依从。过不了几日,果然朱沛然夫妇的灵柩,和朱镇岳的祖母都到了。大家在这山里,整整的住了八年,清兵破了南京之后,朱镇岳夫妇才回乌鸦山祖屋。朱镇岳的祖母和田广胜,都死在这山上。这八年当中,田广胜、雪门和尚以及朱镇岳夫妇、魏壮猷夫妇,都曾下山做过许多救苦救难的事。因田广胜和朱镇岳都挟了一种报仇的念头,暗中替清军出了不少的力。但是这些事,不在本书应写之列,都不去写他。不过写到这里来了,却不能不连带把魏壮猷的履历,略为交待一番,使看官们知道这部书中的重要人物清虚观笑道人的来历。
魏壮猷自从田广胜死后,不久他夫人红红也死了。他和红红伉俪的情分,本十分浓厚,红红一死,他悲痛到了极点。这时南京已破,清室中兴,各省粉饰太平。人民在几年前因兵荒离乱的,至此都渐渐的各回故土了。魏壮猷早已没有父母,跟着田广胜长大的,此时无家可归。只得借着游山揽胜,消遣他胸中悼亡之痛。
田广胜在日,手中积下来的资财很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万。他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因和朱镇岳负气,出走得不知去向。临死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在跟前。这多的遗产,当然分给朱镇岳、魏壮猷两人。魏状猷得了这一部分财产,独自一个人用度,手头自然很阔。游踪所到之处,当地的缙绅先生以及富商大贾,无不倾诚结纳。只是他对人从不肯露出自己的本像来,一般人见他生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都以为他是一个宦家公子,谁知道他是一个剑侠呢?
有一次,魏壮猷游到了四川重庆,住在重庆一个最大最有名的高升客栈里。这客栈房屋的构造,是五开间三进。楼上地下,共有三四十间房子。有钱的旅客,到重庆多是在这客栈下榻。魏壮猷到的时候,欢喜第三进房屋又宽敞又雅洁,只可惜已有三间被人占住了,仅余下一间厢房。中间客厅,是不能住人的。魏壮猷单身一个人,本来有一间厢房住着便得了。但是他因好交游,无论到甚么地方,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一间厢房,因此不够居住。当下便和客栈帐房商量,要腾出这三间房子来,给他一人居住。房钱多少,决不计较。帐房看魏壮猷的行李很多,很透着豪富的气概,以为是极阔的候补官儿,来这里运动差缺的。恐怕错过了这个好主顾,连忙答应了魏壮猷,向那三个旅客要求移房。费了许多唇舌,才将三间房子腾了出来,给魏壮猷一个人住了。
魏壮猷照例结交当地士绅,终日宾朋燕集,弄得五开间的房子都座无隙地。一时魏公子在重庆的声名,几于没人不知道。他这回来四川游历,身边带了千多两黄金,原不愁不够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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