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
丁亥年三月初四酉时 谷雨
天生异象。
沉沉的暗夜中,飘落满天的桃花,有的齐整,有的散碎。
那花瓣樱桃大小,晶莹剔透,微微泛着粉红色,落到地上便融入泥土之中,香气越聚越浓。
某花拾起落在竹叶上的一片,隐隐还有些如诗如句的字迹,用一片竹叶衬在下面,细细辨认。
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双飞比翼三魂散,千年血泪一世还。”
纷飞的花雨,香气缭绕,如此绮丽的夜晚,怎会有如此凄厉的文字。
是誓言,还是诅咒。
某花把收集到的花瓣拼凑成文,为那两人传诵,比这夜更奇异的人生。
第一卷 孟婆汤
第一章 燕惊
永定门火车站一辆列车缓缓开出,站台上还有一些送站的人依依不舍的目送着列车渐渐远去。
送别的人看的是列车离去的方向,一个青年人看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他目光散淡的透过车站的大门看着熙攘的街道,初冬的北平,冷风把落叶高高卷起,又无情的抛弃。
他的目光随落叶撞上地面,似是触痛了眼眸,一下子把目光跳开。
愣了一下。
青年人从咖啡色猎装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用火漆封口,他撕下一条信封,取出信纸:
“燕惊”二字跃然入目。
燕惊是个计划,也是他此行的任务。
这个计划的内容只有三行十一个字:
“逼走七少,
瓦解燕盟,
杀卷哥。”
青年人的表情就像是在看“哪个要员又在哪里吃了什么饭”的新闻,优雅的把信装回信封,放进怀里。若无其事的提起皮箱,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出了火车站,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拉着一辆洋车凑过来问:“先生去哪儿?我拉先生去,又快又便宜。”
青年人看看那个小伙子,问:“你听说过燕盟没有?”
小伙子怔了一下,说:“您刚到北平吧?北平人哪有不知道燕盟的。你找谁?我是拉您去东四牌楼的燕庆阁,还是大栅栏风云楼?”
青年人问:“有什么不一样嘛?”
小伙子说:“燕庆阁是燕盟的总部,你要是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儿,或是办公事我就拉您去那儿。如果你是有求于七少,或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我劝您还是去风云楼。一般七少都会在那儿待着。那儿的老板娘红姑娘是七少的相好的,人漂亮,心肠也好,倍仗义。您有事和红姑娘先说说,只要红姑娘看不过去要管的事,七少一准能给办成了。而且风云楼是个酒楼,也比燕庆阁好进不是。这位先生,您去哪儿?”
青年人迟疑了一下,说:“风云楼附近的旅馆你熟不熟?”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可着这四九城就没我不熟悉的地儿?先生您上车,我给您介绍一个又干净又便宜的住处。”
青年人说:“不怕花钱,关键是要离风云楼近,最好能看见风云楼。”
小伙子爽快的答应道:“好了您呢。”
小伙子看青年人做好,把行李放到青年人脚边,刚要去拿车把,青年人忽然问:“那个红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叫什么红喜红息的,外人都叫她红老板或红姑娘,具体叫什么还真说不好。先生你坐稳了。”
小伙子用脚尖一挑,稳稳的将车把捞在手中,快步消失在了狭长而拥挤的胡同里。
青年人就住在风云楼斜对面的云来客栈里,他住的房间虽然在胡同里的二楼,一开窗却能清楚地看到风云楼进出的人,他在客栈登记的名字是:肇惜顾。
肇惜顾在住进客栈的头三天里,从客栈伙计口中知道,燕盟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严密,甚至很多事情是公开或半公开的。
在燕庆阁周围,的确是车水马龙,这不像一般的堂口,高台广厦,甚至从外面看上去这里比较象同乡会馆或是普通的酒楼。
任何人只要报上姓名就可以进入前厅,那里有专门的人迎来送往,等待着为各路的朋友排忧解难。
但是要想进到后堂,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企及的了,肇惜顾至少用了十几种身份却无功而返。
于是肇惜顾在暗夜中翻墙而入,他的确进到了燕庆阁的院子里,除了杨柳和假山他什么也没看到,就被迫从原路退了出来。
他是被一种他以为早在几百年前就以为失传了的阵法逼出来的——天雷阵。
他咬着牙给自己腰上的伤口上药,他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还会使用天雷阵,直到今天还有人在使用它。
经过了几百年的完善,这阵法的威力远胜从前,如果不是他警醒的早,如今他已经是燕庆阁院子里杨柳树下的一堆肥料了。
肇惜顾坐在茶水摊前,面馆里,酒楼中仔细的看着这座平易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宅子。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瞬间让他的脸生动了起来。
千年以来,他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杀戮,杀到他身心麻木,血冷如冰。
甚至他只是为了一个不死的信念苟延残喘,这个宅子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傲气和不肯服输的志气在瞬间复活了。
阳光射在他的脸上,温暖而刺目,曾几何时,他也像这阳光一样桀骜不驯,任意而为。
他喃喃自语道:“燕盟?燕惊!”
几乎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有事去求红姑娘和七少就好了。
不过关于七少和红姑娘的故事,他已经听到了很多的版本,所有的版本都有一个相同之处——红姑娘要做的事,就是七少要做的事,七少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接下来的三天,肇惜顾每天不是坐在风云楼的大堂里,就是独坐在客栈房间的窗口边等待。
等待着那对传说中的璧人出现。
等待着那个人人口中传颂着的美得不能再美,既有风情又泼辣仗义,让风流如七少这样的浪子都能俯首称臣、甘为牛马的红姑娘,
等待着那个街头巷尾口碑相传的,让人仰慕又觉得亲切的、风流又多情的七少。那个排行第七,确是燕盟不折不扣的瓢把子的七少。
他在风云楼等了很多天,却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这一次红姑娘和七少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
开始马掌柜见他总打听红姑娘和七少的何时回来,问他什么事,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以为他是一时手紧,被耽搁到了北平的外乡人,二话没说就在一个空的信封里放了五十元的纸币,那态度像是他在还别人的欠款一样,恭敬的递给了肇惜顾。
这样的举动让肇惜顾有些措手不及,他从来都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这施舍谦恭而体面。他急忙推了回去,冷冷的说:“我不缺钱。更不用你施舍。”
马掌柜的愣了一下,还是用那种温和敦厚的态度说:“失礼失礼,得罪得罪。”
看肇惜顾还站在那里,说:“年岁大了,眼力也就差了。年轻人,你要等红老板也不必天天来店里。
“来,我告诉你,这红老板回来的时候,你看,牌楼上的那两盏像是水珠似的红色琉璃灯就亮了,那等通红通红的,就是天气不好也能在半条街以外看见。
“那是七少专门请以前在宫里当差的师傅为红老板打造的,可着北平城就这一对儿。
“不过那灯不亮的时候,你就别来了。不是红老板不在,那就是七少来了,那日子口儿红老板是谁都不见的。”
肇惜顾点点头,他忽然问:“你对每个人都会说这番话吗?”
马掌柜看了他一会儿,意味深长的说:“换个角度,连这灯也别有一番风味。”说完就进了风云楼。
肇惜顾刚出了风云楼就有一辆洋车到了跟前,说:“先生,要车吗?”
肇惜顾说:“不要。”
拉洋车的又说:“先生,车是去燕庆阁的。”
肇惜顾往云来客栈走去,说:“我不去燕庆阁。”
拉洋车的跟了两步,说:“先生,车,是舒先生,包的。”
肇惜顾猛然停步,回头盯着拉洋车的问:“舒先生?”
拉洋车的说:“先生,请上车吧。”
肇惜顾看了看风云楼,马掌柜正在店里忙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迅速上了车。说:“快走!”
拉洋车的抄起车把,边跑边说:“好嘞,先生坐好。”
洋车把肇惜顾一直拉到东郊附近的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屋子里早就有七八个不同装扮得人在此等候。
肇惜顾问:“谁是持刀的?”
一个大胡子恭敬的递上来一把三寸多长挂着金链子的小刀,肇惜顾查看了刀的制式,上面还有四个篆体小字。
肇惜顾漫不经心的问:“这刀上的字你认识么?”
大胡子说:“周仓抱守。”
肇惜顾点点头,说:“你一共有几个人?”
大胡子说:“九个。屋里八个,拉车的那个在外面望风呢。舒先生吩咐,全由先生调遣。”
肇惜顾说:“很好。”
一直忙到傍晚,拉洋车的才把肇惜顾送回到云来客栈。在云来客栈的柜台旁,他看到了一对稀疏的眉和一双锐利市侩的眼睛。
他只看到了这些,心突突的急跳,驟然狂躁了起来
他连忙回头,却没找到,那高挑消瘦的身影凭空消失了,好像梦魇一样消失了。
那一夜,他满眼血红,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他,失眠了。
第二章 红姑娘
第二章 红姑娘
肇惜顾坐在窗口,想着那个他怎样也想不起来的人。那细细的眉,那窄的几乎成了一条缝,却闪着精光的眼睛。
那眼睛是那样的熟悉,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他摇了摇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目光自然的扫向风云楼的门口。
这一眼,他就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带来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满满的几乎让他停止了呼吸。
风云楼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很显然她刚刚远行归来。虽然疲态已露,却依然掩饰不住她的绝色姿容,她风情万种的撩了一下头发,把簪子上的流苏理了一下,这一下显得更加齐整妩媚。
她指挥着店里的伙计,从一辆汽车里搬出了十几个盒子,她冲里面喊道:“马掌柜——,马掌柜——”
马掌柜急忙往外跑,边跑边喊:“哎——,来了来了。红姑娘。”
红姑娘说:“给卷哥和明瓀、光劳的东西单放着。对了,叫人立刻把薛老板的礼物送过去,告诉他我回来了,今儿乏了。明儿——,明儿晚上我请他吃饭。告诉他,明儿晚上天王老子请他也不许去,他要是不来的话,以后都别进我的风云楼。”
马掌柜应道:“哎。知道了。薛老板昨个儿还亲自来打听姑娘回来没有呢,要是知道姑娘回来了,他能立时就过来。”
红姑娘一楞,仔细得想了想,说:“别。可别介。那你告诉他,要是今儿来的话,我再也不去他那破店了。”
马掌柜笑了,说:“得。姑娘,您这请客可真是的。嘿嘿。要是今儿来的话,您就不去云来客栈了。明儿晚上要是不来的话,薛老板以后都别进咱的风云楼了。可着北平城,您这请客的劲儿还真是独一份呢。”
红姑娘也笑了,她一笑就更多了几分妩媚艳丽,越想越好笑说:“噗。这是七少不在。要是七少在的话,还有他的份儿,也没我请他的空儿了。明儿晚上把那琉璃灯点上,咱吃饭办事两不耽误。”
马掌柜边笑边应道:“好嘞,您呢。我去安排人给薛老板送礼。”
红姑娘一挥手,说:“去吧!”
东西足足搬了一刻钟,大大小小的盒子有几十个之多。红姑娘擦了擦汗,向四周看了一眼。
红姑娘那一眼,似乎也看到了云来客栈的二楼,肇惜顾下意识的躲到窗后,待他在伸出头的时候,红姑娘已经进了风云楼。
肇惜顾追寻了他千年,经历了几十世的轮回。他从没有遇到和他有关的人,而今生,他遇上了深爱他的她。
她……
这一世是要向她还债吗?他欠她多少条人命,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些人有的被人动用酷刑,还有的被人侮辱欺凌,他也要照实还了她吗?如果是那样,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想到这些,他觉得一阵寒气逼人。
这是他今生第二次希望不要遇上他了,难道今生又是一场空。
想到这里,他就希望自己可以结束今生,以修来世。可是他不可以这样做,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他知道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们暗中的安排。
他们要逼他忘记,只要他肯放弃,服下孟婆汤,向他们屈服,他就能忘记这几十世所经历的苦。
他咬紧牙关也不肯放弃,只因为他不肯忘记前世的情,即使那情要伴着千年轮回的痛。
肇惜顾蜷缩在窗根下,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头,那寒意还是深深地渗透到他的骨头里,久久不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肇惜顾沉声问:“谁?”
门外出来一句暗语:“秋风团扇。”
肇惜顾问:“什么事?”
门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