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出 锲子
月明,孤冢,青衣的人
琴音,酒香,断肠的痛
惜晴小居内,顾惜朝正祭奠亡妻。
距逆水寒一案已整整两年。晚晴身死,也整整两年。
这两年中,铁手恪守对晚晴的承诺,连同其他三位兄弟情深的名捕,将江湖中要找顾惜朝报仇的势力压了下去。纵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却也不敢太光明正大的动手。
真真可笑,明明是报仇,却不得不偷偷摸摸!
对于那些人顾惜朝没有兴趣,唯一记得的,是那最后一人。
与其他找上门来的人不同,那人,是铁手亲自找上他。
铁手说明来意后,他只是看着顾惜朝,眼中的恨一点一点的减少,并不是消失,只是被埋进心里最深处的地方。他甚至不得不连一部分的情感也埋进去,方能将那些血海冤魂撇个干净。那么烈的恨,那么恨的痛,那么痛的叛,如何能轻易遗忘?
“顾惜朝此人,再与我无关。”这是他当日说的唯一一句话,即使只有一句,也好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这两年中,顾惜朝曾在街角与他偶遇。
白衣如雪,寂寞如霜,人显孤傲。
退去了那黄沙边关的一身皮裘铠甲,他更似一位文人雅士,而非一个剑客豪侠。
然事实如此,他早已非一个江湖草莽,或者说,不仅仅是。他依旧是江湖人。
他与他擦身而过,那人目不斜视,丝毫没有给他一瞥,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们岂非真的不认识?
他们不仅认识,纠葛也较其他人要深的多。
那人姓戚,名少商,江湖人称九现神龙。
而今更是金风细雨楼代楼主,京师的群龙之首。
被无视了……
顾惜朝眼神骤然阴翳,挺直了背,继续往前走——他没有回头。
他这般的人,本就不会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错身之后,那个白衣剑客脚步一顿,转身看他。
凝视着他的背影,眼中如古井空幽波澜不起,只是无故散落一地的,寂寞风华。
真是无故?
知音不再,有谁能知?
每年晚晴的忌日,顾惜朝总是一曲琴音一坛酒。醉后,便卧在那青冢之上,一觉醒来,又是平日模样。他总是睡得很熟,似乎要在梦中与爱妻相见。他从不梦呓,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梦见了那个神仙般的女子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确有梦,不过梦非晚晴。
他梦见金戈铁马,梦见红莲业焰,梦见冤魂无数,梦见血海苍茫。
但那兵戈声中,有琴音悠扬,血腥气里,有淡淡酒香。
他不惧烈焰血海,无视冤魂刀枪,跨过无数尸体,却始终看不到他想看的人——那个曾经英雄气概而今寂寞无华的人。
——戚少商,即使在梦里,你依然与我作对!
惜晴小居地处偏僻,在一丛幽林深处,外围还有顾惜朝布的阵法。除了铁手以外,这里不曾接待过第二位客人,事实上,铁手也常常被困于阵中。所以,当顾惜朝从醉酒中醒来准备走回屋里,却发现惜晴小居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还一身煞气地围住他时,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但惊讶也只是一瞬,将手中的酒坛扔出去,人急退。他的内力被铁手封住,空有招式精妙却无杀伤力,何况来人似乎都不弱。
每年晚琴忌日的第二日,铁手都会来,若能撑到那个时候……
铁手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几个黑衣人掠出,其中一人肩头的一抹青影让他不假思索地追出,却还是失了他们的踪影。
杨无邪有些担心,因为戚少商有些不妥。
戚少商如今已经是金风细雨楼的支柱,他的不妥,很可能变成金风细雨楼的不妥,杨无邪不得不担心。自傍晚楼主与无情会谈回来后,就一直看着墙上他亲自买回来的三弦琴发呆,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但杨无邪只是向戚少商请示过后就离开去做别的事,他只是军师总管,管不了戚少商的私事,以及,不能告诉他的事。
戚少商外表很冷静,真的很冷静——至少他没有震怒或狂笑,但他的心已乱,不仅乱,还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只因为无情离开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顾惜朝被人抓走了。
并不是幸灾乐祸的情绪,也不可能是担心那个人。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乍然听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无措。他的心乱了,仅仅是因为顾惜朝,仅仅因为这三个字而已!
戚少商是恨顾惜朝的,五大寨主、红袍、卷哥、沈边儿、高风亮…………死的人太多,要说不恨,莫说别人,连他自己也不信。但他对兄弟朋友够义气,绝对的两肋插刀。所以当铁手来找他,请求他不要找顾惜朝报仇的时候,他答应了。铁手是不轻易求人的,更何况是“请求”。
他将有关顾惜朝的一切封印起来,埋葬到记忆深处。两年的时间,远去了黄沙漫漫、血海滔天,他甚至已经记不太起顾惜朝的样子,连他逝去的兄弟也很少想起来。他知道这样对兄弟很无情,几乎可以说是残忍,但他没有别的选择,顾惜朝在他生命里刻下的痕迹太深,深到让他不敢去挖掘那具体的深度。
这一切就像在他心底上了把锁,锁的钥匙,就是那三个字。从无情口中听到的他的名字,将锁在心底的东西统统放出来,暴露在日光下,才发现,有些东西,根本不曾遗忘分毫。
那些鲜明的东西里,有血火哭嚎,也有琴音剑影。
戚少商终于动了,他转头,窗外一轮明月。千里追杀后,他有些奇怪的地方。比如他怕听风怕望月,甚至怕琴声怕酒香——他本是酒鬼,且琴弹得不错。
前两者,他说他会想到昨夜西风调敝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想到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后两者,他却不说,也说不出。
他望月,于是寂寞。世人都怕寂寞,而戚少商尤胜。于是他想到了小甜水巷的白牡丹。
白牡丹李师师是京师四大名妓之首,诗词歌舞样样精通,最妙的,她知人心懂人情、名花解语,让人甘愿一醉温柔乡。她是戚少商的红颜知己。
戚少商有很多红颜知己,但他最想要娶回家的那个,已嫁作人妇。对其他人,始终没有当初那份执著。他很多情,多情的近乎无情。他对女子的情很干脆,你若无心我便休,该收则收,当放则放。而他的无情,也因为他太过痴情,只对一人痴情,对他人便无情。不过,无论如何,他不曾负过情。
3
——你现在只是一条被囚于京师的神龙。
顾惜朝的话里,就是这个意思。
戚少商淡然而笑——他已很久不似在连云寨那般,笑得开怀。
是谁毁了九现神龙的一方天地,让他不得不跋涉千里,自投黄金囚笼?
是你顾惜朝!
戚少商又何尝不知诸葛先生的意思?
稍微自夸一些,他不为法理所拘,不被世俗所扰,有草莽之气枭雄之心。所以他不适合公门,却更不能轻易的,重回江湖。
一旦神龙入海,就再难驾驭。诸葛小花求的是稳,所以他不会允许不能掌控在手中的情况出现,尤其是自己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即便不是金风细雨楼,只怕还有其他什么楼什么门,总之,他绝对不会轻易“放”人。正因为明白,才甘心接下这担子。
何况,真英雄,又怎能不入京师?
“那顾公子这条毒龙,可曾被锁在惜晴小居?可会甘愿?”明白归明白,却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他,小瞧了去!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笑。恩仇未泯,却仍惺惺相惜。
人生短暂,高山流水,知音难逢,旗鼓相当,敌手难求。当两者集于一人,则那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生命中忘记或抹去。
“戚少商,我们果然是知音!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顾惜朝的脸色沉了下去。戚少商本就是枭雄,只不过多了些自己不屑的侠义,便成了英雄。可是身在那种地方,要如何看到侠义?
“顾公子想说出身?”无负知音二字,戚少商一眼就看出顾惜朝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你可知金风细雨楼总管杨军师和你是同样的出身。你一心想入公门,封侯拜将,看不起江湖草莽。其实会在意出身什么的,正是那些官场上的权臣奸佞。江湖人,不问出处!”
顾惜朝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只不过,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后悔。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行至尽头,他也不可能会后悔,绝不可能。
戚少商在心底权衡了一下眼前的形势,盘算了一阵,转向顾惜朝。
“顾公子真的失了内力?”刚刚那姑娘接近,他却能比自己更早发现。
顾惜朝讥诮一笑:“若是每天这个时候,都有同一个人来拜访的话,即使没有耳朵,也能知道她会来,何况仅仅是没有内力。”然而除了她以外,主使的对他倒是不闻不问,始终没有现身,或许,那个人根本没有来!
“现下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没有动过桌上的饭菜。”
“哦?你怎么知道?”这么说,已经算是承认了。
“如果有这么一个难缠的女子,我是绝对不会给她半分缠上的机会——也许饿死会好一些。”
顾惜朝失笑,不是没有看到戚少商袍子上那两个小巧的脚印,只是堂堂群龙之首说出这种话,未免太孩子气。孩子气……上次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大顶峰生杀大帐的时候,四寨主拉着自己喋喋不休,戚少商在一旁无奈摇头猛翻白眼。
然后……然后……便是血染连云寨,从此见面,便是仇敌。
恍惚也只是一瞬,微垂眸,掩了心思,讽刺的话语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我不会去吃毒药是当然的,又不是你戚大楼主,被迷魂香这种货色,一迷就倒。”
“我早知盯上的不止三人,她吹香的时候虽有剑鸣却无杀气,自然会觉得蹊跷。”那殷姑娘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杀了那三人之后松懈。要知道,在江湖上行走,是时时刻刻松懈不得的。这一点,还得感谢顾惜朝赐教。
“若她有杀气呢?”
“那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许久,问:“什么时候走?”他问什么时候走,而不是走不走,或怎么走。就好像他确定戚少商一定会走,并且,一定走得了。
“今晚,你内力恢复了就走。”戚少商也只说内力恢复,却不言如何恢复。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戚少商毫不为所动,他甚至舒展了一直支着自己的胳膊,就这么斜倚在床上,让他看。
顾惜朝要恢复内力,只能靠戚少商,他却绝对不会主动提出,他是宁愿欺骗威胁利用也绝对不会开口求人的人。
戚少商要走,自然得稍上顾惜朝。不然铁手那边是好说,可他顾公子若在后面拆台,这出脱逃计定会被毁了。要带没有内力的顾惜朝走,绝对是个累赘,只能先帮他恢复。可戚少商也绝对不会对他说——让我给你恢复内力。这岂非太过可笑?
所以他俩,一个看人,一个任人看,比谁更有耐性。
“好一幅美人卧榻,戚楼主当真雅兴。”
“哪里,若说到美人,便是艳冠群芳的白牡丹,只怕也比不上阁下你的天姿容颜。”
“戚楼主甘愿在此蹉跎光阴?金风细雨楼只怕风雨飘摇。”
“无妨,有杨军师在,我放心得很。”
“堂堂京师龙头,在此对着一桌下了毒的酒菜饿肚子,只怕有失身份。”
“没关系,你顾公子饿的比我只多不少。”说到这里,戚少商好似想起了什么,由倚改为坐,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这是京城吟香斋的芙蓉糕,本来是准备送给师师的,不想却忘了。正好可以拿来垫垫肚子。”
说着还用手拈了一块放入嘴中:“果然不愧京城第一的美名。”
顾惜朝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笑。他也伸手入布袋,掏出来的,却非什么点心,而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小斧,神哭小斧。
鬼神夜哭响起,一弯新月在两人之间漾开,银光绕了一个弯回到顾惜朝手中——那吟香斋的芙蓉糕顷刻间落了满地。
“果然是京城第一,闻香即知,不负盛名。”眉眼上挑,一派得意洋洋。
戚少商只能看着地上的点心叹息。再怎么样他是不可能把地上的点心捡起来吃掉,尤其在顾惜朝面前。所以他只能叹息:“铁手竟没收走你的神哭小斧。”
“哼,他已封了我的内力,若再收走神哭小斧,只怕今天的戚楼主就看不到我顾惜朝了。”
“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你顾公子一样能致人死地。”
“过奖。”
戚少商再叹,时间已不早,照那殷小姐的态度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最难缠的反而是跟自己坐一条船的家伙:“顾公子今夜走是不走?”
顾惜朝露出胜利的笑容:“戚楼主相邀,自然要走。”
午时过后,乌云蔽月,正是月黑风高夜。
戚顾二人所处的屋子在内院的正中,而院子里远远近近都布了守卫。
顾惜朝打开房门,同前几日一般,立刻就有两名守卫拦他于门前。顾惜朝只是冷冷一笑,未见任何动作。而他身后,月华乍起,冷得让人心寒的白光。
世人皆知白玉般的美人让人醉,却不知白玉般的剑也叫人痴。
那两人只觉迷蒙在这片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