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并能与之促膝长谈的。
况且长史魏征这些日子的确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日日从早到晚都泡在郡守大人的府上,随时出谋划策,难得有时间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地方一回。
他现在是有多少心思,都十足十地放到了元宝藏身上。不但是要报答郡守大人的知遇之恩,连同最近的相救之德,也时刻都铭记于心。前一段时间武阳郡数千兵马拒贼清漳水畔,先是中了流贼的空营之计,然后又于雪夜遇袭击,将士们几乎折损殆尽。如果严格按照大隋律法追究,当时的统兵者,无论文武,从上到下都逃不了一个“死”字。但战报经过元宝藏之手送到东都后,却只批回来一堆褒奖之语,连句重话都未曾说。
是朝廷体谅到地方官员们的难处了么?无论是油滑的储万钧还是刚正却老辣的魏德深,武阳郡大小官吏没一个会这样想。他们都知道,大伙之所以打了败仗却没被治罪,是因为郡守元宝藏从私囊里拿出了大笔钱财给朝中某些要员送礼,所以才把轻敌大意变成了谨慎小心,把连战皆败变成了不屈不挠。这不禁让魏征对大隋朝的失望更加深了一层,对郡守元宝藏个人的感激,却同时又上升了无数倍。
但是,元宝藏不需要听感恩戴德的话,他需要幕僚和下属们做些实在事情,以便他能在乱世中平平安安地做一个地方大员。对此,贵乡县丞魏德深的建议是重整旗鼓,卧薪尝胆,像临近的清河郡那样,以强大的武力却贼于郡外。而元宝藏本人和光初主簿储万钧等,对此却很是不屑一顾。
“杨白眼倒是养了不少兵,可张金称照样打到了清河城外!”吃过流寇一次亏,储万钧对郡兵的战斗力大失所望,根本不认为大伙有机会跟贼人一争长短。“以属下之见,有养兵那个钱,还不如私下里跟张金称攀攀交情。他只要不过漳水,咱们就给他些好处又何妨?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会让朝廷受损。”
“主簿大人这是什么话,我等位卑,吃的却依旧是百姓的供奉,不能没有良心!”魏德深听完,立刻气得火冒三丈,竖起眼睛来驳斥道。
“对啊,正因为吃的是百姓供奉。所以行事时才先考虑百姓的福祉,而非我等自身荣辱。”论起嘴上功夫,储万钧也毫不逊色,冷笑几声,淡然解答。“如果一味求名,却不肯看看有没有杀贼的本事。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引来的贼人的报复,受苦得却还是无辜!”
“算了,算了,大伙别争。有话慢慢说!值此多事之秋,我等还是互相扶持为妙!”见两位下属又开始大眼瞪小眼,武阳郡守元宝藏笑着从中斡旋。他本来也想花钱保平安,如今的巨鹿泽不像当年的巨鹿泽,已经不再是一味的烧杀抢掠。很多支付了保安费的地方,巨鹿泽非但没有兴兵骚扰,而且有效地阻止了其他匪寇的窥探。对于百姓们来说,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是莫大的福气,对于朝廷而言,地方上无事,也省却了很多烦恼。
可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只能通过属下的口,绕着弯子让大伙认清局势。偏偏贵乡县丞魏德深是个戆头,有也有舍生取义的决心,更不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拗。发觉元宝藏在一味地和稀泥,立刻转过头来,冷笑地质问道:“莫非郡守大人也想与贼寇同流合污不成?敢问郡守大人,天子委大人司牧一方,就是为了养贼自保么?”
这话说问得太直接,令元宝藏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根本没法下台。储万钧看不过眼,冷笑着嘲讽,“前段战败,若非郡守大人仗义相救,、某些人的脑袋早已挂到城门口!哪有资格现在还满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大人仗义相救,乃是私恩,魏某没齿难忘!”魏德深立刻长揖及地,向元宝藏深施一礼,“但守护一方,却是县丞份内之责。前为私恩,后为国事。魏某不才,断不敢以私恩误国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武阳郡守元宝藏连用冷箭射死魏德深的心思都有。他后悔自己一时糊涂,救属下官吏时居然顺道救了这么一个犟种。但对方说的话又占据了道义高点,令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应付。只好强压着心头怒气,伸手将魏德深搀扶起来,笑着安慰道:“德深拳拳之心,元某钦佩。郡兵新败,也的确需要重整旗鼓,以防宵小有机可乘。本官会尽快从府库中挪出一笔钱来,供德深招兵买马之用。至于万钧之言,也是老成持重之语。古人云,事急从权。我等损失些虚名不要紧,万一打起来,烽火连天,百姓们的损失岂不是更大?!”
“那大人是什么意思,属下已经恭候多日,请大人尽早示下!”又追问了一句,倒退数步,躬身候命。
“此事,此事么?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元宝藏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和和气气地回应。“不能贸然挑起事端,也不能一点儿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储主簿说得乃是权宜之计,魏县丞说得乃是长远之谋。相辅相成,相辅相成!没必要争,更没必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啊!”
“属下不敢干涉别人,只会做好自己分内之事!”魏德深本来就是冲着重整旗鼓的钱粮而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火气也就消了一大半。看了满脸麻木的同僚们一眼,无可奈何地承诺。
“属下也保证今日之语,不会出了这个厅子!”储万钧等人心里骂着这个戆头,见到郡守大人继续和泥,脸上也只好露出了笑容。
好不容易把部属们都安抚住了,元宝藏不觉精疲力竭,挥手命大伙告退,单独留下心腹长史魏征,商量保境安民事宜。
第二章 紫骝 (五 下)
当下属们都离开后,武阳郡守元宝藏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坚硬的铁青。他不想说话,倒背着手来回踱步,沉重的呼吸声听上去却像困兽在咆哮,不,是呻吟,绝望而孱弱的呻吟。
“其实……”作为唯一被留下来的心腹,魏征不能任由郡守大人自己把自己给憋死,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解释。“其实德深没什么恶意,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而已!”
“老夫当然知道他没恶意!”元宝藏猛然停步,恨恨地回应,“若是他敢有恶意,老夫岂能容他到现在?这匹夫,这匹夫……”他胳膊用力挥舞,在空气中发泄心中的怒火,“这匹夫也是看准了老夫心软,不会真的怎么样他。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言语来挤兑老夫!”
“他也不是故意针对您!”魏征陪着笑脸,继续开解,“依我看,他还是针对储主簿多一些。储主簿跟他一向不和,两人只要遇到,从来不得安生。对于您,德深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一直怀有敬意。”
“敬意?”元宝藏低声冷笑,眉毛和脸颊一道耸动,“敬意就是质问老夫对不对得起百姓的奉养?玄成,老夫知道你欣赏魏县丞,可你切莫拿老夫当傻子!”
无端遭受的池鱼之殃,长史魏征脸上的笑容依旧从容坦荡,“这与我跟德深的私交无关。就事论事而已。若论私交,主公与我有知遇之恩,相救之德,魏某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却也愿效侯赢之志!”
所谓侯赢之志,出自信陵君与其门客侯赢的典故。侯赢是大梁城的一个看门人,魏国公子信陵君不顾王族身份与其结交。后来信陵君杀晋鄙夺兵权,领军救赵,一番谋划全是出自侯赢之手。当时侯赢已经年迈,骑不得马,又不愿留下来被魏王捉住要挟信陵君,干脆横剑自刎,以死报答了信陵君的相待之恩。
听魏征信口把古人的故事搬了出来,武阳郡守元宝藏自知失言,赶紧收起怒容,拱手致歉,“言重了,言重了!一句气话而已,玄成何必拿它当真!”
“主公不要客气!”魏征笑着摇了摇头,“主公身系数十万百姓安危,责任重大,心情难免受些影响。有火气散出来便好,散出来后,人也会觉得轻松一些!”
既然魏征不计较,元宝藏赶紧顺水推舟,“还是玄成知我,明白我终日忧心何事,从不给老夫添麻烦。有些人,唉……”
魏征又笑了笑,没做回应。静等着元宝藏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武阳郡守元宝藏先是短短地叹息了几声,接着又长长的叹气,“唉,难啊。朝廷那边根本不肯相信流寇已经有了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地方上又连年歉收,粮食、税金都征不上来。各级官员却还只想着各扫门前雪。我这个郡守,唉,真是弃之可惜,嚼之无味!”
“如果没有主公,恐怕武阳郡更要乱成一锅粥了!”魏征不着痕迹地恭维了元宝藏一句,以便其尽早结束诉苦。
“老夫也是勉强为之,烂钉子钜缸,是不是那块料都得将就!哪天缝子大到无法再钜了,老夫这颗烂钉子也算尽到了力,无愧与心了!”元宝藏倒是不知道谦虚,只顾着自怨自艾。
“朝廷早晚会意识到地方上的难处!”魏征咧了下嘴,脸上的笑容隐隐中带着苦涩,“右武侯都打没了,朝中诸公岂能还用“疥癣”二字来搪塞?!”
“玄成还是不了解朝廷啊!”元宝藏继续叹气,脑门上的皱纹深如刀刻,“陛下第一次征辽时损兵百万,打击过于沉重,以至性情大变,根本不愿意再听见任何坏消息。左右纳言又都为胆小怕事之辈,唯恐受到陛下的迁怒,接到坏消息藏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让右武侯覆没的惨事上达天听?如果老夫预料不错,唉……。。”
他又是一声长叹,仿佛头顶上正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如果老夫预料没错,右武侯覆没之事,朝廷只会把罪责归结为冯孝慈一人头上,说他贪功冒进,轻敌大意!绝不肯相信是巨鹿泽群贼凭着自身的力量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大隋府兵!”
“怎,怎么可能这样?”魏征吃了一惊,身体微微震颤,“右武侯覆没之事可以归咎于冯孝慈,右侯卫在黄河岸边同样损兵折将,难道朝中诸公也能用一句“疏忽大意”轻飘飘带过么?”
“恐怕,恐怕卫文升根本不会承认战败!”元宝藏继续苦笑,“卫文升那人,先帝在位时就敢虚报战功,掩败为胜。你等官职低微,根本不可能写折子上去揭发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黄河北岸一战胜负如何,具体歼灭敌军多少?杀了多少有名的贼头?还不是由着他编么?”
魏征鼻子一歪,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这就是大隋朝,从皇帝到官员比着赛撒谎编瞎话,凡事尽捡好的说。久而久之,撒谎者自己也就信了,根本不肯再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没人管咱们,咱们自己也管不了自己,凑合着过吧!”元宝藏伸出布满青筋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下魏征的肩膀,“玄成,我也就跟你说说这些话,跟别人讲都不敢讲。有希望时,他们还不肯尽心做事呢,一旦发现没了希望,还不是爷死娘嫁人,各走各的道!”
“愿为主公分忧!”魏征正色肃立,沉声答应。
“老夫本来呢,打算让你在属下历练些时日,熟悉了大隋官场规则,便举荐你入朝效力。”元宝藏歪着嘴,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可如今朝廷已经破败如斯,举荐你进去,反而是害了你。算了,还是咱们两个在地方上混吧,也许还能多支应些时日。”
魏征轻轻点头,表示愿意接受元宝藏的安排。如果是在三年前,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觉得遗憾。天子身前行走,朝夕问对,是很多读书人一生的梦想。作为其中一员,他亦不能免俗。可现在,朝廷已经不像个朝廷,真的去了,以他的耿直脾气,的确像元宝藏说的那样,祸福很难预料。
将魏征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元宝藏很是满意。他不求属下都像侯赢对待信陵君那样,能为自己而死。但付出了那么多,有几个真心替自己出主意,同时也分享苦涩和寂寞的人,这个要求怎么说也不能算过分吧!
轻轻叹了口气,他将话头转回了正题,“连日来,魏郡丞一直追着老夫整顿兵马,主动出击。而储主簿却宁愿花钱买平安。老夫对此一直很犹豫,玄成,你读书多,见识超群,你说这两条策略中,咱们到底该选哪一条。”
“这……。”话题转变太快,中间没任何铺垫,魏征一时有些跟不上元宝藏的思路。斟酌了一下,笑着回应,“整军有整军的道理,花钱也有花钱的道理。两条策略都可选,也都需要再仔细考虑!”
“玄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元宝藏有些不高兴了,甩了甩袖子,低声抱怨。
“主公先前不也是这么说么?”魏征后退半步,躬身施礼。“其实主公先前所考虑的,属下深以为然。魏郡丞和储主簿各看到问题的一半而非全局,主公所想,才是恰中其要害!”
“别拍马屁,别拍马屁。你学不会,也拍得老夫不舒服!老夫刚才是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争执,所以才那么说的。搪塞,和稀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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