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大当家只会杀人放火,你好歹还能治理三个县!”
“我等愿为程教头效死!”
众人热情高涨,七嘴八舌地给程名振鼓劲儿。仿佛已经看到了程名振面南背北,高坐称孤的那一天。
但他的热情很快就一声怒喝所打断。“够了,你们有完没完!”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叱责。
他平素很少发火,偶然爆发一次,还真把众人吓了一跳。“九当家怎么了?”段清等人以目光互视,不想当皇帝,也犯不着拍桌子啊。怎么说大伙都是一番好心,又不是逼着他明天就必须登基,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又何必扫众人的兴呢?
“诸位兄弟的心意,程某领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以少有的严肃态度地强调。“程某当年之所以造反,就是为了活命。各位兄弟入伙有先有后,时间不同,但原因恐怕也和程某差不多!仅仅为了活着!咱们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咱们不得不寻条道儿出来!可是,咱们是活了,有那么几天还活得挺滋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女人有女人,想财宝有财宝。但咱们当年的亲戚朋友呢,有几个活下来了?要么被官府杀了,要么被咱们杀了。死后连个坟头都不能起,尸首就仍在大道边上!”
“咱们恨朝廷,恨那些当官的,他们让咱们活不下去。于是咱们反了,杀了狗官,放火烧了衙门。但咱们又干了什么呢?杀更多人,让更多的人活不下去。然后让活不下去的人跟咱们一道杀人,一道抢,一道烧。比狗官杀得人还多,比狗官更不讲道理!咱们在干什么?咱们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做过什么?好端端的平恩、洺水还有馆陶,打仗前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大伙都看到了,都看得比我清楚!大伙自己拍着胸脯想想,心里觉得落忍么?打来打去,把好地都打到荒草齐腰深,把好端端的城市打成骷髅堆?里边都埋的什么人,你的街坊邻居,我的亲戚朋友!咱们活了,活在他们的尸体之上。像鬼一样,像狼一样活着。所以咱们做人也像狼一样,谁也不再相信谁。有了好处、大家结伴抢,没了好处时,偷偷磨牙,时刻准备互相咬一口。”
“这日子,我过的时间不长,不到三年。但我这辈子都过够了!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希望自己好好活着,白天能开心,晚上睡觉也不必枕着刀。我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杀人之外,还会点儿别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也都活着,平平安安活到这个乱世的结束!”
他发现自己说得很乱,也不知道大伙到底请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心里堵,这些积聚已久的东西不吐不快。“这样说,并不是说咱们怕死。咱们不怕死,咱们可以战死。但咱们最好为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保护自己的家而战死。而不是死在某个人的梦想当中,不为了某个人的野心而死。”
“大伙的好意,我拜谢了!”他抱拳,长揖及地。“我希望大伙跟我并肩而战,但我不希望大伙为我而死!这份好意,我承受不起,也不敢要。我不敢踏在乡邻的白骨上成就自己的功名,因为下一个被踏在脚底的,也许就是你我!”
话音落下,军帐里立即变得一片沉寂。人们如同做梦一般,瞪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自己的九当家。大伙发现,自己居然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一个程名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亲切。他的年龄几乎比在座的每个人都小,他的眼神却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深邃。他的话,大伙其实只听懂了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但大伙却在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中,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情意。教头不想大伙死,不想让大伙为他而死。教头希望好好活着,每个人都为自己好好活着。
在那之后,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有过很多分歧。有过争吵,有过抱怨,但却没有一个再选择和大伙分道扬镳。在漫长的乱世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战斗中亡故,但活下来的,却始终记得当年的承诺,保护自己的兄弟,保护彼此的老婆孩子。保住心中,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善良。
第三章 朝露 (六 上)
半夜时分,斥候终于送回了河对岸的消息。张金称已经带领大队人马杀向了平恩,七当家杜鹃似乎也有所察觉,提前关闭了四门,将所有人的家眷和百姓都撤进了城内。
“多少人?几时出动的?”段清急得直蹦,冲到哨探头目凌云庆的身边追问。
“大,大概三万五千人上下。全,全是锐士。”凌云庆一边喘粗气,一边回应。
如此简单的答案,怎能让心急如焚的众人满意。不待程名振发话,急脾气的段清一把揪起凌云庆的脖领子,大声呵斥:“怎么可能!他疯了。其他人呢,你们不是去了二十几个么?”
“没,没,没回来!”凌云庆晃了晃,有气无力地补充。连续两天没休息,又在洺水河中泅渡了个来回。他看上去好像时刻要散架般,稍不留神便会跌成一堆骨头渣子。“被,被发现了,我只好先跑……。。”
“给他来碗肉汤,里边多放些盐!”没等段清继续追问,程名振及时冲上前,对着外边命令。
段清此刻也觉察到了凌云庆脸色不对,赶紧上前将对方拦腰抱住,“都愣着干什么,搬张胡床来啊!”他瞪着眼睛大喊大叫,满腔怒火全从双目中喷了出来。
众将士手忙脚乱地般来一张胡床,又找了几张厚羊皮铺好,将凌云庆抬到了上面。哨探队正凌云庆喘息了片刻,挣扎着支起上身,“对,对不住。属下,属下无能!”
“你已经尽力了!”程名振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起身,“躺着说吧,肉汤马上就好。”
“属,属下是混到洺水城外,抓了几个活口问到的。”凌云庆笑了笑,仿佛被肉汤勾起了馋虫,口水缓缓从嘴角往往淌。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一边喘息,一边继续禀报,“人数应该准确。属下把他们分散开问,答案都一样!”
这是斥候们在培训时,程名振按照大隋府兵对斥候的要求,传授给他们的基本技巧。所以凌云庆汇报起来,疲惫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自得,“出发时间,大,大概是今天未时,张金称亲自带队。郝五爷和孙六爷奉命去接收清漳,与,与大当家走的不是一路!”
说着话,更多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中间夹着一股股殷红的血丝。众将又痛又急,想要让凌云庆休息片刻再继续汇报详细情况,却怕一停下来,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好强忍住心中悲愤,默默地围在胡床边听他继续讲述拿性命换回来的消息。
“守,守洺水城的是张彪。人数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之间。好像已经得知了咱们已经返回的消息,他防,防得很小心。弟兄们刚刚得手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被他发现了。从城外一直追杀到河边。属下无能,只好扔下弟兄们一个人先游了回来,其余弟兄……。”
其余的弟兄,估计十有八九回不来了。做斥候的规矩是,宁可丢掉同伴,也要及时送回主将需要的情报。这一点,凌云庆学得非常好。看了看大伙佩服的神色,他又得意的笑了笑,不小心却露出了满嘴的猩红。
侍卫们端来了肉汤,程名振亲手接过,慢慢捧到胡床旁,“你先歇歇,喝口汤。喝口汤再说。”
“教头!”凌云庆把头侧开,眼睛看着程名振的眼睛,“你说,我,我做得对不对!”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无法拒绝对方眼里里的期待,程名振点点头,强笑着回答。
凌云庆听到夸赞,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张金称的军粮可能存在洺水附近的曲家庄。这,这个消息未经核实,属下不知道准不准!如果,如果教头有可能,就,就去放火烧了它!”
“我今夜就带人去烧,兄弟你放心,一个米粒都不给姓张的留!”段清抹了把鼻子,红着眼睛保证。“兄弟,你先喝碗汤吧。教头给你端着呢!”
凌云庆已经没有力气摇头,却用目光表示了拒绝,“我,我,我……”他的嘴角淌出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水,把羊皮润得殷红一片,“我……”拼尽最后的力气,他抓住段清的手,“我,老婆怀上了,今年会给我生个儿子……”
“兄弟你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段清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迫不及待地对天发誓。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笨,居然没看到凌云庆已经累得油尽灯枯。他后悔自己没早点抱住对方,让对方多歇一会儿。多歇一会儿,也许对方就不至于活活累死。
“教头!”凌云庆将目光转向程名振,仿佛期待着某个承诺。他仿佛不相信除了程名振之外的任何人,目光直勾勾的,涣散而热切。程名振被这目光烫得心痛,俯下身去,低声答应,“张金称肯定进不了平恩城,你放心,你的……”
话没等说完,凌云庆的头已经歪到了一边。不受控制的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溪流般淌了下来,但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的,仿佛已经满足了所有心愿。
“张金称……。”中军帐里响起了愤怒的咆哮。一方面是为了失去同伴的伤痛,另一方面则是愤怒于张金称的疯狂。带领三万五千多锐士去攻打自己人驻守的平恩,留在洺水的还有近五千锐士。这也就是说,他为了对付锦字营,把巨鹿泽的全部可战之兵都搬出来了。留给二当家薛颂守老巢的,全是些老弱妇孺。官府只要得到消息,稍做布置,便能彻底挖了巨鹿泽的根基。
“怎么打?”当怒吼声稍稍平息,段清红着眼睛向程名振发问。
“教头,您说怎么打吧,咱们跟他拼了!”王飞也恨得两眼冒火,带着几分哭腔询问。
众将领此刻脸上的表情跟二人差不多,都是悲愤莫名。如果说在此之前大伙心里还对张金称存有一丝敬畏的话,此刻,昔日所有情谊已经全部被仇恨所取代。众人的家眷大多都安置在平恩县内,万一城破,不可能不受到伤害。而将伤害加诸于他们身上的偏偏是从前的袍泽,并且除了嫉妒之外没有任何理由!
程名振将斥候们用性命换回来情报在心里边归纳了一遍,手扶桌案,沉吟不语。老实说,情报太少,也太凌乱,远不够制定一个周详破敌之策所用。但他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了,能拥有的准备时间也只剩下了最后几个时辰。斥候们被发觉后,张金称肯定在明天一早就会得到锦字营锐士已经赶回的消息。以张金称的为人,他肯定不愿意跟锦字营正面交战,而是不顾一切猛攻平恩,试图抓住杜鹃和众人的家眷来逼大伙束手就擒。
“教头,咱们跟老贼拼了吧!”
“对,就是死,也要让老贼跟着一道去见阎王爷!”
见程名振始终不说话,大伙的越发感到绝望。张金称是什么人?他喜欢生吃活人心肝。在程名振没入巨鹿泽之前,张家军每破一城,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活物。没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儿老小在眼前被杀,他们宁愿先一步倒下,也要守住男人最后的尊严。
就在气氛压抑得几乎要爆燃的时候,程名振终于开口。“咱们今夜就过河!”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大伙,他缓慢而坚定的说道。“王飞,你带五百人去摸曲家庄。段清,你带两千人,把张彪给我堵在洺水城里!”
“诺!”也不管凭这么点儿人是否能完成任务,王飞与韩葛生大步上前,伸手接过令箭。
“那教头你呢,你身边可就剩下一千五百人了?”韩葛生相对老成,皱了下眉头,低声提醒。
“大伙听我安排。四千人,对付张大当家的四万人肯足够!”程名振点点头,笑容里边充满了自信。“张彪得到咱们已经杀回来的消息,肯定先要派人告知张大当家。他和张虎忙着争少当家之位,怕出了差错被对方揪住,所以谁都不敢擅自作决定。”
“末将这就去点兵!”闻听程名振的分析,王飞信心大增,抬腿就向帐外走。
“且慢!”程名振立刻出言喊住了他,然后低声叮嘱,“粮食烧了可惜,你不需要真的攻入曲家庄,只需要……。”
叮嘱完了王飞,他又将头转向段清,“张彪怕担责任,所以肯定不敢出城与你野战。你也没必要全力攻城,只需要在城外……”
段清的眼神刷地一闪,就像黑夜里点起了一盏灯笼。“末将明白,教头尽管放心。洺水城一直是我在管,地形肯定比姓张的熟悉。”
“你们只能带步兵,骑兵全留给我!”程名振又强调了一句,然后挥手命令段清和王飞两人出发。
不待二人走出帐门,他又抽出第三支令箭,低声吩咐,“耿老四,你替凌队正掌管剩下的斥候。携带号角,每两里安排一伙人,从曲家庄一直给我安排到平恩城下。听我的命令行事!告诉大伙,别丢了凌队正的脸面!”
“诺!”被唤做耿老四的家伙激动得血透面皮,踏步上前,大声回应。
“箫强,你带五百步卒,曲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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